日子如流水般平缓滑过,转眼已是数日。
金玉妍果真依着自己所言,几乎足不出户,安安静静地待在她的漱玉轩里。这小院位置略偏,陈设也不算顶顶华丽,却难得的清幽。院角植了几竿翠竹,风过时飒飒轻响,更添几分静谧。
她每日里做的事也极简单。晨起,仔细梳妆——依旧是拣那素净淡雅的衣裳首饰,颜色多是月白、藕荷、淡碧,头上常只簪一两朵绒花或一支素银簪子,连耳坠都换成了小巧的珍珠。然后便去正院给福晋请安,姿态恭顺,言语谨慎,略坐一坐便告退回来,绝不多停留一刻。
高曦月那边假惺惺地派人来请了两回,一次说是得了些新巧的花样子,邀姐妹们一同去赏玩;一次说是小厨房试做了南边的新式点心,请她过去尝尝鲜。
金玉妍皆以同一副柔弱温顺的面孔应对,隔着帘子对来请的丫鬟轻声道:“回去替我谢过高姐姐美意。只是我这场病来得凶,身子到底虚了些,太医也嘱咐需得好生静养,不宜过多走动,怕过了病气给姐姐就不好了。待我大好了,定亲自去给姐姐赔罪。”
言辞恳切,理由充分,任谁也挑不出错处。高曦月听了回禀,只冷笑一声:“病秧子!倒会拿乔。”便也不再理会,只当她是真吓破了胆,越发不将她放在眼里。
就连富察氏院里举办的小型家宴,不过是几位女眷一同用顿便饭,说说闲话,金玉妍也只露了面,略用了些清淡菜肴,坐了不到半刻钟,便脸色微白地以“更衣”为由,悄无声息地退了出来,并未引起太多注意。
她这般深居简出,倒让身边最亲近的澜翠瞧着越发纳闷和心焦。
这日下午,窗外日头正好,透过细密的竹帘,在临窗的书案上投下柔和的光斑。金玉妍正执着一支小楷笔,极有耐心地教澜翠写字。铺开的宣纸上,已工工整整写了几个“谨”字。
“你看,这‘谨’字,右边是个‘堇’,笔画需得紧凑,最后一笔要稳,不能飘。”她声音温和,一边说,一边在旁白的纸上缓缓写下示范。
澜翠咬着唇,学着主子的样子,小心翼翼地下笔,却还是写得有些歪扭。她叹了口气,放下笔,忍不住又旧话重提:“主子,您日日就在这屋里待着,不是教奴婢认这些劳什子字,就是自己个儿看那黑白的棋谱,连门都不出。福晋那儿露个面就回,高侧福晋请也不去,家宴也不多坐会儿……这、这日子何时是个头啊?”
她凑近些,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十足的忧虑:“咱们这院子本就偏,您再这么不出头,时日久了,四爷……四爷跟前怕是连您这个人都要忘了!到时候,咱们在这府里,可真就没一点立足之地了!”
金玉妍握着笔的手顿了顿,一滴墨险些滴落在宣纸上。她抬眼看了看澜翠,这丫头脸上是真真切切的着急和担忧,全然为了她着想。
她心中微软,却并未改变主意,只是重新垂眸,笔尖稳稳落下,继续写着那个“谨”字,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沉静:
“忘了才好。”
“忘了才好?”澜翠惊得瞪大了眼,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主子,您……”
“枪打出头鸟。”金玉妍写完最后一笔,搁下笔,拿起那张纸,轻轻吹了吹未干的墨迹,目光幽深地看向窗外摇曳的竹影,“澜翠,你得记住,在这地方,有时候被人忘了,比被人时时刻刻惦记着,要安全得多。”
前世她就是太急着往前凑,太想抓住那份恩宠,像一株急切绽放的花朵,招摇地显露着颜色与芬芳,却不知早已成了他人眼中最碍眼的靶子,恨不能除之而后快。这一世,她宁愿做一株看似不起眼的藤蔓,悄无声息地蛰伏,暗暗积蓄力量,等待合适的时机,再悄然缠绕而上。
澜翠似懂非懂,但见主子神色沉静淡然,眼神却透着一股她从未见过的清醒与笃定,那到了嘴边的劝谏话语便又咽了回去。她总觉得,病了这一场后,主子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具体哪里变了说不上来,但就是让人觉得……更深了,更沉了,也更让人安心了。
主仆一时无话,室内只余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
转眼金乌西坠,玉兔东升。
入了夜,漱玉轩早早熄了灯火,仿佛主人已然安歇。实则内室里,金玉妍只着一身浅杏色的寝衣,外头松松披了件罩衫,正就着床头一盏昏黄的羊角灯,翻看一本泛黄的棋谱。跳跃的灯火在她沉静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长睫微垂,掩去了眸中所有思绪。
更漏声声中,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随即帘子被掀开一条缝,澜翠闪身进来,带着一身夜间的凉气。她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和打探到消息的急切,快步走到床前,凑到金玉妍耳边,气息都有些不稳,声音压得极低:
“主子,打听到了!奴婢方才悄悄去四爷前院书房外头转了转,碰巧遇上前些日子奴婢帮过一把的那个小厮德安,他正守着夜呢。奴婢塞了他几个大钱,他偷偷告诉奴婢,说四爷今儿个心情似乎不大爽利,下午从宫里回来后就一直沉着脸,晚膳也没用多少。眼下还在书房里批阅文书呢,瞧着架势,怕是不到后半夜不会歇息。”
澜翠说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金玉妍,等着她的指示。在她看来,这可是天大的好机会!四爷独处书房,夜深人静,若是主子此刻能去送些汤水点心,温言软语安慰几句,岂不能大大地挽回恩宠?
金玉妍闻言,缓缓合上了手中的棋谱,指尖在书皮上轻轻摩挲了一下。昏黄的灯光下,她面上看不出什么喜怒,只一双眸子格外幽深,仿佛在急速权衡着什么。
沉默了片刻,她抬眼,声音平静无波:“小厨房的灶上,白日里炖给咱们的参汤,还有剩下的吗?”
澜翠连忙点头:“有有有!还剩小半盅呢,一直用小火温着,奴婢原本想着明早给您兑了做汤底的。”
“去,把它温得滚热,用那个素面白瓷的带盖汤碗盛了。”金玉妍吩咐道,语气依旧没有什么起伏。
澜翠眼睛顿时一亮,几乎是雀跃起来:“主子!您这是……要亲自给四爷送去?”她脑海里已经开始想象主子端着参汤出现在书房门口,四爷惊喜感动的画面了。
然而,金玉妍却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那眼神让澜翠雀跃的心瞬间冷静了下来。
“别声张。”金玉妍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你亲自去端,仔细些。然后直接送去前院书房,但不必进去,更不必求见四爷。”
澜翠愣住了:“不、不见四爷?那送去……”
“就放在书房外间候见厅的那张梨花木小几上即可。”金玉妍说得极其平淡,“若有人问起,特别是若是遇到李公公或者他手下的小太监问起,你就说——”她微微停顿,字句清晰地教道,“就说‘我们格格晚间用了参汤,见还剩了些,小厨房温着也是白费火炭,扔了又可惜。想着夜里寒凉,或许哪位值守的公公大哥需要垫补一口,暖暖身子,便让奴婢送过来,放在这儿,谁需要谁便取了用吧。’”
澜翠听得目瞪口呆,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主子!这、这怎么行?那参汤是给您补身子的好东西,怎么能说是给值守下人喝的?这、这岂不是糟蹋了?而且……而且这不就等于白送了吗?四爷万一不知道是您送的……”
“照我说的去做。”金玉妍打断她,语气虽淡,却自有一股威严,“记住,放下就走,不必多言,更不许探头探脑、东张西望。送完立刻回来复命。”
澜翠看着主子沉静如水的面容,虽然满心不解和惋惜,却不敢再质疑,只得应了声“是”,怀着满腔的困惑和一点点委屈,匆匆退了出去。
小厨房里,那半盅参汤被她小心翼翼地倒入素白瓷碗中,盖上盖子,又用一个小小的棉套子裹了保温。她端着这碗被主子说成是“给下人垫补”的珍贵参汤,一路心情复杂地往前院去。
夜深露重,前院书房果然还亮着灯。外间的候见厅里只点了一盏昏暗的油灯,两个小太监靠在门边打着盹。李公公——四爷跟前最得力的首领太监苏培盛的徒弟之一——正坐在一张小杌子上,闭目养神。
澜翠的心怦怦直跳,尽量放轻脚步。她按照主子的吩咐,将汤碗轻轻放在那张指定的梨花木小几上,动作快得几乎像做贼。
细微的响动还是惊动了警觉的李公公。他睁开眼,锐利的目光扫过来,见到是澜翠和她放下的汤碗,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声音带着太监特有的尖细,压低了问:“澜翠姑娘?这么晚了,这是……”
澜翠紧张得手心冒汗,连忙低下头,将金玉妍教的那番话一字不差、磕磕绊绊地复述了一遍:“回、回李公公,我们格格晚间用了参汤,见、见还剩了些,小厨房温着也是白费火炭,扔了又可惜。想着夜里寒凉,或、或许哪位值守的公公大哥需要垫补一口,暖暖身子,便让奴婢送过来,放在这儿,谁需要谁便取了用吧。奴婢、奴婢这就告退。”
她说完,不敢看李公公的表情,屈了屈膝,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离开了。
李公公看着那素白瓷碗,又看看澜翠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和诧异。金格格?那个据说病了几日,近日深居简出的格格?派人深夜送参汤来,却说是给下人喝的?这唱的是哪一出?
他起身,走到小几前,掀开碗盖,一股浓郁醇厚的参汤香气顿时飘散出来,显然是上好的老参炖的,绝非寻常下人能享用的东西。他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书房紧闭的内门,沉吟片刻,并未动那碗汤,也没叫醒打盹的小太监,只重新坐回他的小杌子上,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澜翠一路小跑回到漱玉轩,心还在咚咚直跳,脸上因紧张和奔跑泛着红晕。她进了内室,见金玉妍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在看棋谱,仿佛她只是出去倒了杯水一般平常。
“主、主子,”澜翠喘着气回话,“奴才按您说的,放、放在那小几上了。李、李公公瞧见了,问了句,奴才就照您教的话答了。他、他没再多问,也没说别的。”
“嗯。”金玉妍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淡淡应了一声,指尖轻轻翻过一页棋谱,仿佛那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她知道弘历的性子。他聪明敏锐,最是厌恶后宫女子刻意邀宠、算计明显的讨好。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寻着各种由头往他跟前凑的,或许能得一时青睐,却极易引来他的反感与戒备,同时也成为众矢之的。
而她这样,看似无心之举,甚至带着点“暴殄天物”的傻气,将好东西“误”给了下人,不要求见面,不祈求回报,反而更显得纯粹而不带目的性。弘历身边的人个个都是人精,李公公绝不会真的把这参汤分给小太监,必定会斟酌着禀报上去。
这样一来,既表了关心,又不落痕迹,全了他的颜面,也全了自己的分寸。比白日里挖空心思在他跟前晃十回都有用。她要的不是一时的恩宠爆发,而是细水长流,是在他心里种下一颗好奇、探究的种子。
后半夜,万籁俱寂。
澜翠终究是按捺不住心里的惦记和好奇,又寻了个借口,悄悄溜去前院书房附近打探。这一次,她隔得稍远,只隐在廊柱的阴影里,瞧见候见厅里已经换了另一个小太监守着,而那张梨花木小几上,原本放置汤碗的地方,已经空空如也。
她心下狂跳,又小心翼翼地绕到后院小厨房附近,正好听见两个粗使婆子在低声闲聊:
“……可不是嘛,李公公亲自端来的,说是爷赏的,让明儿照样子再炖一盅温着……”
“哟,是什么好东西?劳李公公亲自来说?”
“闻着味儿像是参汤,香得很!看来爷是喝得受用……”
澜翠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捂着嘴,几乎要笑出声来,强忍着激动,一溜烟跑回了漱玉轩。
这次她连礼数都忘了,直接冲进内室,脸上是压抑不住的狂喜和敬佩,声音因为兴奋而发颤:“主子!主子!成了!参汤……参汤都喝光啦!碗都收走了!奴婢还听见小厨房的婆子说,是李公公亲自去吩咐的,说是四爷赏的话,让明儿再炖一盅温着呢!”
这无疑表明,四爷不仅喝了她的参汤,而且很是受用,甚至默许了这种持续的“供给”!
然而,金玉妍听到这个消息,脸上却并没有露出丝毫笑容。她只是缓缓放下了手中的棋谱,沉默了片刻,伸手重新执起笔,铺开一张新的宣纸。
澜翠脸上的笑容慢慢僵住,不解地看着主子。
只见金玉妍蘸饱了墨,手腕悬空,凝神片刻,然后稳稳落笔,在洁白的宣纸上,写下了一个墨迹淋漓、力透纸背的大字——
“忍”。
笔锋锐利,结构紧绷,透着一股沉甸甸的克制力量。
写罢,她搁下笔,静静地看着那个字,眸光深不见底,仿佛要将所有的情绪都压抑进这一个小小的方块字之中。
澜翠看着主子沉静的侧脸,又看看纸上那个仿佛带着千钧重量的“忍”字,忽然间,她似乎有些明白了主子这些日子以来的所作所为。
金玉妍抬起眼,目光穿过窗棂,望向外面沉沉的夜色,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
“这才只是开始。”
夜,还很长。她的路,也才刚刚迈出第一步。这点微小的进展,不过是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能否激起预期的涟漪,还未可知。此刻,远不是得意忘形的时候。
她需要的是绝对的耐心和冷静,是更长远的谋划,以及,更深的“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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