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如刀,卷着残雪,狠狠刮过野狗岭嶙峋的乱石。那风里裹着鬼哭似的呜咽,穿透沉沉暮色,最终撞在陈三更破旧的板车上。
车辕上挂着的几盏白纸灯笼被吹得疯狂摇曳,惨淡的光晕在荒草间明明灭灭,像几簇飘忽不定的鬼火,勉强照亮车前一小片坑洼的冻土。
陈三更紧了紧身上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色的棉袄,袖口和肘部都打了厚厚的补丁,针脚粗陋。
他枯瘦的手攥着车辕,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挪。板车后斗里,堆着些新扎好的童男童女、纸马纸牛,糊着惨白的纸,画着呆板僵硬的五官,在颠簸中发出轻微的、纸张摩擦的“沙沙”声,在这死寂的山岭里格外清晰。
这声音,他听了一辈子。
风里那细微的呜咽又钻进了耳朵,比刚才清晰了些。陈三更浑浊的老眼眯缝起来,侧耳分辨了一下方向。
不是风声,是人声,婴儿的啼哭!微弱,断续,却带着一种撕扯心肺的劲头,从前面那片被月光照得惨白的小土岗深处传来。
叹了口气,沟壑纵横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皱纹更深地拧在了一起。
他拉着板车,循着那哭声,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冻硬的土坷垃和不知名的枯骨,咯吱作响。哭声越来越近,就在一堆新翻动过的、散发着土腥气的土堆旁边。
一个小小的襁褓,被石头挤着在一块巨石后。襁褓用的是较昂贵的织锦,早已被雪水浸透大半,颜色污浊,里面放着一块玉佩。一个瘦小的婴孩露着皱巴巴的小脸,在冰冷刺骨的空气里徒劳地蹬着腿,张着小嘴,发出微弱却执拗的哭嚎,小脸憋得青紫。
陈三更停下板车,默默看着。寒风卷起土堆稀疏的枯草,刮过婴孩赤裸在外的皮肤。他解下自己那条随身带着、预备着给新扎纸人“裹身”用的旧白布——那布原本还算干净,此刻却沾着他指缝里的泥灰和浆糊的痕迹。他俯下身,动作不算轻柔,但带着一种奇特的熟练,用那块散发着浆糊和纸钱混合气味的白布,将那冰冷的小身体一层层裹紧,只露出憋得通红的小脸。
就在他裹好最后一层,准备抱起时,一只冰凉得不像活人的小手,猛地从襁褓里伸出,死死攥住了他布满老茧和细小割伤的大拇指。
那小手冰冷僵硬,力道却出奇地大。
陈三更的动作顿住了。他低头,浑浊的双眼对上襁褓里那双睁开的眼睛。那眼睛出奇的黑,出奇的亮,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里面没有初生婴儿的懵懂,只有一种直勾勾的、穿透皮肉的冷意,定定地“钉”在他脸上。
风打着旋儿卷过乱葬岗,吹得他车上的白纸灯笼哗啦啦作响,光影乱舞。四周散落的枯骨在摇曳的光线下投下扭曲拉长的怪影,仿佛蠢蠢欲动。
陈三更布满沟壑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眼角的皱纹似乎更深地刻了进去。他伸出另一只同样粗糙的手,包裹住那只冰冷的小手,轻轻掰开那紧攥的力道,顺势将襁褓整个抱起。婴孩的哭声不知何时停了,只是睁着那双黑得瘆人的眼睛,无声地看着他。
“命硬,”他对着怀里那团布包低声嘟囔了一句,声音嘶哑干涩,被风吹得七零八落,“也是个吃阴门饭的种。” 他不再看那乱葬岗,抱着襁褓,拉起他那辆堆满纸扎的破车,吱吱呀呀地,重新融入了莽莽的黑暗与风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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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光阴,像陈三更熬浆糊的陶罐底下那簇温吞的火苗,不紧不慢地舔舐着日子。纸扎铺子的门槛,被一个矮墩墩的身影磨得光滑发亮。
陈七童,这个当年乱葬岗捡回来的“命硬种”,如今已能稳稳当当地蹲在爷爷身边,小手笨拙而专注地对付着细长的竹篾。
铺子里弥漫着熟悉的、陈七童早已习惯的气息:竹篾的清香、浆糊的微酸、纸张特有的干燥味道,还有角落里堆积的纸钱燃烧后残留的淡淡焦糊气。这些味道混合在一起,像一层无形的茧,将他包裹其中。
“七童,看着。”陈三更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钝刀刮过树皮。他枯瘦的手指异常灵活,几根削得极细、泛着青黄光泽的竹篾在他指间翻飞、穿插、弯曲。
那动作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像是在编织一个沉默的咒语。篾刀偶尔在篾青上轻轻一划,发出细微的“嘶啦”声。
陈七童的黑眼睛一眨不眨,小小的身子绷得笔直,努力模仿着爷爷手上的每一个细微动作。他手里攥着一根稍粗些的篾条,小脸因用力而微微泛红,指尖被篾条边缘刮得生疼,却倔强地不肯放下。
篾条的尖刺毫不留情地扎进他嫩生生的指腹,一点殷红迅速洇开。陈七童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下意识地把指头塞进嘴里吮了一下,舌尖尝到一丝腥甜的铁锈味。
“疼?”陈三更头也没抬,目光依旧粘在手中即将成型的竹骨架上。
陈七童摇摇头,把手指拿出来,在裤子上蹭了蹭,又抓起那根篾条。
“嗯,”陈三更鼻腔里哼出一个单音,算是回应。他停下手中的活计,拿起旁边一把更小的、磨得光滑的篾刀递给孙子,“用这个,先削圆头。棱角太利,扎手,也……扎魂。” 他后面的话含混不清,像是被喉咙里的老痰堵住了。
陈七童接过那把小刀,冰凉的触感让他精神一振。他学着爷爷的样子,小心翼翼地用刀刃刮去篾条上那些扎手的毛刺和棱角,动作稚嫩却无比认真。刮下的细碎篾屑,像小小的雪花,无声地落在他沾满浆糊和颜料痕迹的旧棉鞋上。
“爷爷,”陈七童忽然抬起头,黑亮的眼睛望向墙角阴影里立着的一个半人高的东西,“那个‘人’,冷。”
陈三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是他前几天刚扎好的一个“童女”,惨白的纸面,两团胭脂抹成的腮红,用墨笔勾勒出的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嘴角被画成一个僵硬的、向上翘起的弧度。
它孤零零地立在阴影里,周围的地面似乎比别处更暗沉一些。
陈三更布满皱纹的眼皮抬了抬,浑浊的眼底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微光,快得像错觉。
“纸做的,哪会冷热?”他语气平淡,重新低下头,拿起一张裁剪好的素白绵纸,蘸了浆糊,开始往那细密的竹骨架上蒙,“是你手凉。靠火盆近些。”
陈七童没动,依旧盯着那“童女”。在爷爷看不见的角度,他小小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刚才,就在他手指被扎破的时候,他分明感觉到一股寒气,像冬夜窗缝里钻进来的风,无声无息地缠上了他的脚脖子,又顺着小腿往上爬,激起一片细小的鸡皮疙瘩。那冷意的源头,似乎就是那个惨白惨白的纸人。
他抿了抿嘴,没再说话,低下头,更加用力地刮着手里那根篾条,仿佛要把那点莫名的寒意也刮掉。
日子在竹篾的刮削声、纸张的窸窣声和浆糊的微酸气味里流淌。陈七童不再提那个“冷”字,但铺子角落里新扎好的纸人,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让他后颈的汗毛悄悄竖起来。直到那个湿漉漉的黄昏。
雨下得不大,却缠绵得恼人,天色阴沉得如同浸饱了墨汁的旧棉絮。瘸叔沉重的脚步声混着“嘎吱嘎吱”的湿木头摩擦声,由远及近,停在了纸扎铺低矮的门檐下。
“老陈!”瘸叔的声音像闷雷,带着雨水的潮气撞进铺子里。
陈三更抬起头。瘸叔高大的身影几乎堵住了门口的光线,他披着一件厚重的、边缘磨得发亮的油布蓑衣,雨水顺着蓑衣边缘滴滴答答往下淌。
他背上,用粗麻绳捆着一个长条形的、湿透了的草席卷,那东西软软地塌着,散发出一股河水特有的、带着水腥气的阴冷味道。
“河漂子?”陈三更放下手里糊了一半的纸马,站起身,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认得瘸叔背上那草席卷子的捆法,那是背无名尸的惯用手法。
“嗯,柳河湾捞上来的,”瘸叔喘着粗气,卸下肩头的绳索,小心翼翼地将那湿淋淋的草席卷子平放在铺子门口干燥些的地面上,动作间带着一种对死者特有的、粗粝的谨慎。
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汗水,“泡得有点胀了,是个女的,年轻。得弄身干净衣裳,再寻块地头埋了。”
“嗯。”陈三更应了一声,转身去翻找角落里的箱笼,里面有些给穷苦人家预备的、最便宜的素色寿衣。
陈七童蹲在爷爷的小板凳旁,黑眼睛好奇地盯着门口那个湿漉漉的草席卷。他嗅到了那股浓重的水腥气和另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凉意。他下意识地往前挪了一小步。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极其微弱,却又异常清晰,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扎进了他的耳朵眼儿里:
“借……过……”
那声音干涩、嘶哑,带着水底淤泥的粘稠感,根本不是活人喉咙能发出的调子。
陈七童小小的身体猛地僵住,血液仿佛瞬间冻住了,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惊恐地瞪大眼睛,目光死死锁住那草席卷子——声音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他下意识地想要尖叫,喉咙却被无形的恐惧死死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七童?”瘸叔正低头检查草席的捆绳,听到动静,疑惑地抬起头。
陈七童脸色煞白,小小的手指颤抖着指向地上的草席卷,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黑亮的眼睛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恐惧,像受惊的小兽。
瘸叔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看那毫无动静的草席,又看看吓得魂不附体的孩子,粗犷的脸上先是困惑,随即似乎明白了什么。他那双常年与死亡打交道、显得过于平静的眼睛里,掠过一丝了然,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麻木的平静。
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粗糙的掌心带着湿冷的水汽,却意外地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感,轻轻按在陈七童单薄颤抖的肩膀上。
“娃子,”瘸叔的声音低沉下去,压过了门外的雨声,有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莫怕。听见啥了?是‘借过’吧?”
陈七童拼命点头,牙齿还在咯咯作响,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却强忍着没掉下来。
瘸叔那只大手在他肩上用力按了按,力道很沉。“嗯,是‘借过’,”他像是确认了一件很平常的事,语气没什么波澜,“水路远,路难行,人家走累了,想借个道儿歇歇脚。”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湿漉漉的草席,又落回陈七童惊恐未褪的小脸上,声音更沉缓了些,“听见了,就挪挪窝儿,给人让个地界儿。听见了,就当没听见,甭搭话,甭回头,更甭……盯着瞧。”最后三个字,他说得格外缓慢、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告诫意味。
陈三更抱着几件素色的粗布寿衣走了过来,正好听见瘸叔最后的话。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没什么意外,只是沉默地看了孙子一眼,那眼神复杂,浑浊的眼底深处似乎藏着一丝了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没说什么,只是把寿衣递给瘸叔。
铺子里只剩下浆糊的微酸味、雨水的湿冷气,以及那草席卷散发出的、越来越浓的、属于河底淤泥和寂静的寒凉。
陈七童缩在瘸叔宽厚手掌的阴影下,小小的身体不再像刚才那样筛糠似的抖,但寒意仿佛已经钻进了骨头缝里。他紧紧闭上嘴,再也不敢看那草席卷一眼,只是死死盯着自己沾着泥点的鞋尖,耳朵里嗡嗡作响,反复回荡着那冰冷的“借过”和瘸叔沉缓的话语。
他第一次懵懂地意识到,爷爷扎的那些纸人纸马,瘸叔背的那些沉重冰冷,似乎都通向一个他看不见、却又能“听见”的、更加沉默而庞大的世界。
瞎婆的小屋,永远是陈家村最安静的一角。它蜷缩在村子最西头的老槐树底下,墙皮剥落得厉害,露出里面黄泥混着麦秸的筋骨。
门窗紧闭,仿佛隔绝了外面所有的阳光和声音,只有门缝里常年飘散出一缕缕极淡、却异常执拗的香气,那是混合了多种草木灰烬和说不清道不明材料的味道,带着一种陈旧的、安抚人心的暖意,又隐隐透着一丝焚尽后的寂寥。
陈七童对这里并不陌生。他跟着爷爷来过几次,给瞎婆送些糊窗户的绵纸或者新扎的小玩意儿。但今天不一样,他是被爷爷领着,特意带过来的。陈三更粗糙的大手牵着他,推开那扇沉重的、吱呀作响的木门。
一股更浓郁、更复杂的香气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他们。屋里光线很暗,只有神龛前点着一盏小小的豆油灯,灯芯如豆,挣扎着跳动的火苗将昏黄的光晕吝啬地涂抹在方寸之地。神龛上供着一尊看不清面目的、被烟熏火燎得黝黑的小小神像,前面摆着一个擦得锃亮的铜香炉。
瞎婆就坐在香炉旁的一张矮凳上。她瘦小得像个孩子,穿着一身洗得发灰的深蓝色粗布衣裤,满头稀疏的白发在脑后挽了个小小的髻,用一根磨得光滑的木簪别着。
最让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睛,眼皮深深地凹陷下去,紧紧闭合着,仿佛从未睁开过。她面向门口,明明看不见,却在陈三更爷孙俩踏进门槛的瞬间,那张布满深刻皱纹的脸上,便缓缓“绽开”一个近乎慈和的笑容。
“三更哥来了?”瞎婆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枯叶摩擦,“还带了……小七童?”她侧着耳朵,仿佛在捕捉空气中细微的脚步声和呼吸声。
“嗯,带娃来认认门。”陈三更应着,声音在昏暗安静的屋里显得格外清晰。他推了推孙子的后背。
陈七童往前挪了一小步,小声叫了句:“瞎婆。”
“哎,好孩子。”瞎婆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她摸索着从旁边一个藤编的小笸箩里抓出几颗干瘪的野枣,准确地递向陈七童站的位置,“吃枣,甜。”
陈七童接过枣,攥在手心,冰凉干硬。他的目光却被神龛前那个铜香炉牢牢吸引住了。
炉里积着厚厚一层灰白色的香灰,此刻,三根细细的线香正插在香灰中,顶端亮着三个暗红色的小点,笔直的青烟袅袅升起,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升到屋顶横梁附近,才慢慢散开,融入满屋的陈旧香气里。
“七童,”陈三更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看着瞎婆,看香。”
陈七童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地抬起头,目光从那三炷香移向瞎婆的脸。
瞎婆摸索着拿起香炉旁一个同样被摩挲得发亮的竹筒,从里面倒出三小撮深褐色的、混合着细碎草梗的香粉。
她枯瘦的手指异常灵巧地将香粉均匀地洒在香炉里那层厚厚的香灰上,堆成一个小小的锥形。然后,她拿起一根引香用的、顶端烧焦的细竹枝,就着豆油灯那点微弱的光焰点燃了顶端。
她将那点微弱的火苗凑近香粉堆的尖顶。一点橘红色的火星亮起,迅速蔓延开,引燃了下面的香粉。
没有明火,只有一股更加浓郁、更加奇异的青烟升腾起来,比线香的烟更浓稠,带着一股强烈的草木焚烧的气息,还有一种说不出的、让人心神微沉的厚重感。
青烟在豆油灯昏黄的光晕里盘旋、扭动,形态变幻不定。
瞎婆的脸微微侧着,深陷的眼窝仿佛在“凝视”着那升腾的烟雾。她脸上的慈和笑容渐渐敛去,被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取代。干瘪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默念着什么。
陈七童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团盘旋的青烟。爷爷让他看香,他看不懂烟的形状,只是觉得那烟很沉,很浓,带着一种……悲伤的味道?他下意识地低下头,目光落回香炉里。
就在他的视线接触到那厚厚一层灰白色香灰的瞬间,一股冰冷的麻意猛地窜上脊梁骨!
那平平整整的香灰表面,毫无征兆地,浮现出一些模糊的轮廓!
像水中的倒影被搅乱,又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指在灰烬上迅速勾勒。那轮廓扭曲、晃动,极不稳定,却依稀可辨——是一个人的侧脸!额头、鼻梁、紧抿的嘴唇……那嘴唇的线条显得异常痛苦,像是在无声地呐喊。
紧接着,那侧脸轮廓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波纹,晃动了一下,飞快地淡去,又在另一片香灰上凝聚出另一幅景象:一只干枯的手,五指蜷曲着向前伸,仿佛在绝望地抓挠着无形的虚空,指甲的形状都清晰得令人心悸!
陈七童的眼睛骤然瞪大,黑亮的瞳孔里清晰地倒映着香灰上那诡异闪现又消失的画面!
他小小的身体僵在原地,一股比在瘸叔背尸时听到“借过”更深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那不是声音,是直接“看”到的!他张着嘴,喉咙里却像被那冰冷的香灰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猛地抬起头,求救似的看向爷爷。
陈三更就站在他身后一步之遥,昏黄的灯光只照亮他半边脸,另一半隐在浓重的阴影里。他看着孙子煞白的小脸和惊恐瞪大的眼睛,布满风霜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种深深的、近乎沉重的了然。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粗糙的大手,再次轻轻按在了陈七童微微发抖的头顶。那手掌宽厚、温热,带着常年劳作的茧子,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带着一种无声的安抚,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噤声”意味。
“香火通明,前路……未绝。”瞎婆喃喃的低语打破了死寂,她依旧“望”着那盘旋的、渐渐稀薄的青烟,脸上的专注神情缓缓褪去,重新恢复成那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仿佛刚才那香灰上浮现的惊怖景象,不过是青烟袅袅间最寻常不过的风景。
陈七童在爷爷温热手掌的覆盖下,僵硬的身体微微放松了一点点,但那股钻心的寒意和香灰上那痛苦伸出的手,却像烙印一样刻进了他小小的脑海里。
他低下头,再也不敢看那香炉一眼,只死死攥着手里那几颗干瘪的野枣,枣皮硌得掌心生疼。这间弥漫着奇异香气的小屋,此刻在他心里,比瘸叔背上的草席,比爷爷铺子里那些惨白的纸人,更加幽深难测。
日子在纸扎铺的竹篾清香、瘸叔身上若有似无的土腥味和瞎婆小屋里的奇异香气中交替滑过。
陈七童依旧是那个蹲在爷爷脚边刮篾条的孩子,只是那双黑亮的眼睛里,沉淀了些许超出年龄的、难以言说的东西。他不再轻易被角落的纸人“冷”到惊叫,听到奇怪的声音会下意识地挪开脚步,路过瞎婆门口时,目光会不由自主地避开那扇紧闭的木门。
转眼,便是中元。七月半,鬼门开。
这一天的陈家村,天还没彻底黑透,家家户户便已紧闭门窗。门缝窗隙间塞着新摘的、气味浓烈的艾草和桃枝。
村子里安静得诡异,连平日里最闹腾的狗都夹紧了尾巴,缩在窝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只有风在空荡荡的村道上打着旋儿,卷起散落的纸钱灰烬,发出簌簌的轻响,像无数细小的脚步声。
纸扎铺里点着一盏比平时更亮些的油灯。昏黄的光线下,陈三更佝偻着背,在铺子中央的方桌上忙碌着。
桌上摊满了花花绿绿的彩纸、金箔银箔、细竹篾和各色颜料。他正在扎一顶巨大的、极其繁复的莲花灯船。惨白的莲花瓣层层叠叠,边缘染着不祥的胭脂红,金色的莲蓬上插着细细的、裹着金箔的竹签。
陈七童没有像往常一样蹲在旁边学。他坐在靠里墙的一个小板凳上,身前的地上也铺开了一小片地方。
他手里拿着几根削得光滑的细篾条,正专注地扎着一面小小的引魂幡。幡杆是他自己削的,很直。幡面用的是一块素白的、质地稍厚的绵纸,他用爷爷调好的靛青颜料,在幡面上歪歪扭扭地画着一些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的、弯弯曲曲的纹路,不像符咒,倒像是某种孩童的涂鸦,透着一股稚拙的认真。
他画得很慢,小脸紧绷,黑眼睛紧紧盯着幡面。画完最后一笔,他放下笔,拿起那面小小的引魂幡,想把它竖起来靠在墙边晾干。
就在他松手,小幡靠上墙壁的瞬间——
呼!
一股极其微弱、却又绝对无法忽视的气流,毫无征兆地拂过!
不是从门外吹进来的风。铺子的门窗早已关得严严实实,门缝里塞着艾草。这股气流,像是从地面、从墙壁、甚至从那些堆叠的纸人纸马深处悄然生出的。
那面小小的、画着稚拙纹路的白纸幡,无声地、缓缓地,飘动了一下!
幡尾那素白的纸条,如同被无形的手指轻轻拨弄,向上扬起一个微小的弧度,然后才缓缓垂落。
陈七童的手僵在半空,眼睛死死盯着那面复归平静的小幡。不是错觉!刚才那一下,绝对不是风吹的!一股熟悉的、冰冷的麻意再次从尾椎骨窜起,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清晰,更直接地撞在他的心上!他猛地抬头看向爷爷。
陈三更扎莲花灯船的手,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了。他背对着陈七童,面朝着紧闭的铺门方向,微微佝偻的身影在油灯昏黄的光线下投下一道长长的、沉默的影子。他没有回头,仿佛早已预料。
就在这时——
笃…笃…笃…
极其轻微、极其缓慢的敲击声,从铺子那扇厚重的木门外面传来。声音很轻,带着一种犹豫的、小心翼翼的试探意味,间隔很长,一下,又一下,在死寂的铺子里清晰得如同擂鼓。
紧接着,是更多、更杂的声音,从紧闭的门窗缝隙里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细碎的、仿佛拖着脚步行走的沙沙声;低低的、分辨不出是哭泣还是叹息的呜咽;甚至还有指甲不经意划过木板的、令人牙酸的“刺啦”轻响……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并不响亮,却像冰冷的潮水,无声无息地漫过门槛,淹没了整个小小的铺子。
陈七童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冻住了,小小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他能感觉到,外面……有很多“东西”!它们围着铺子!那些声音,那些无孔不入的阴冷气息,像无数只冰冷的手,隔着门板在抓挠!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板凳上爬下来,跌跌撞撞地扑向爷爷,像溺水的人抓住唯一的浮木,死死抱住了陈三更那条枯瘦的腿,把脸深深埋进爷爷打着补丁的裤管里,冰冷的布料贴着他发烫的脸颊。
“爷爷……”他发出小兽般恐惧的呜咽,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陈三更终于动了。他没有立刻低头看孙子,而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他那张布满深刻皱纹的脸在油灯跳动的光影下显得异常苍老,浑浊的眼睛里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有沉重,有疲惫,有某种洞悉世事的了然,甚至……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察觉的释然?
他枯瘦的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轻轻按在陈七童剧烈颤抖的头顶。那掌心依旧温热,带着熟悉的、浆糊和竹篾混合的气息。
“七童,”陈三更的声音响了起来,嘶哑、干涩,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磐石般的稳定力量,清晰地盖过了门外那些窸窸窣窣的诡异声响。他微微弯下腰,浑浊却深邃的目光落在孙子苍白惊恐的小脸上,一字一句,低沉而清晰:
“不怕。”
他顿了顿,那只按在孙子头顶的手加重了力道,仿佛要将那两个字刻进陈七童的骨头里。
“它们……认你的手艺。”
陈三更的目光,越过孙子毛茸茸的发顶,落在那面靠墙竖着的、小小的引魂幡上。素白的幡面在昏黄的灯光下,安静地垂着,方才那一下诡异的飘动仿佛从未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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