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府张灯结彩，正厅摆了三桌席面。
程少商站在廊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官服袖口。这是她封官后第一次回程家，萧元漪竟破天荒主动设宴相邀。她本该高兴，可心头总悬着块石头。
“少商。”陆祁不知何时来到身侧，轻轻捏了捏她的指尖，“紧张？”
程少商摇头，又点头：“阿姊，我…”
“记住，”陆祁替她正了正衣服，“你现在是将作监少匠，朝廷命官，不是当年那个任人拿捏的小丫头了。”
这句话给了程少商些许勇气。她深吸一口气，随陆祁步入厅堂。
席间觥筹交错，萧元漪难得对程少商露出笑脸，却总把话头往陆祁身上引：“小女顽劣，多亏陆将军悉心教导才有今日。”“这丫头能入将作监，全仰仗将军提携。”
几位夫人闻言纷纷附和：“是啊是啊，程四娘子好福气，得陆将军这般贵人相助。”“要我说还是陆将军教得好，寻常女子哪懂这些…”
程少商握着筷子的手指渐渐发白。她改良的犁具已在三郡推广，设计的连弩更是在边关屡建奇功，怎么到这些人嘴里，全成了陆祁的功劳？
“少商娘子。”坐在对面的万夫人突然问，“听闻你将作监那些图纸，都是陆将军手把手教的？”
程少商刚要反驳，萧元漪已经接话：“可不是？这丫头从前连《女诫》都背不全，哪懂什么机关术。”
陆祁眉头微蹙，放下酒盏：“万夫人误会了。少商天资聪颖，将作监的图纸都是她独立完成，本将不过偶尔提点一二。”
“将军谦虚了。”萧元漪笑道，“若非将军收养，这丫头如今还在乡下庄子里玩泥巴呢。”
程少商猛地站起，碗筷“叮当”撞在碟上：“我…我去添茶。”
她几乎是逃出厅堂的，一路跑到后院荷塘边才停下。初秋的风已带凉意，却吹不散她胸口的闷痛。原来在生母眼中，她所有的成就都只是“攀高枝”的结果？
荷塘对面隐约传来谈话声。
“…萧姊姊好福气，女儿攀上陆将军这棵大树，连陛下都青睐有加。”是万夫人的声音。
萧元漪冷笑：“什么福气？不过是个忘本的。离了陆将军她什么都不是，还真当自己有本事了？”
“咔嗒”一声，程少商手中的茶壶掉落在地，摔得粉碎。
对面两人闻声回头，看到月光下面色惨白的程少商。万夫人尴尬地咳嗽一声，借口添酒溜走了。
“听见了？”萧元漪非但不慌，反而上前两步，“那正好。别以为当个芝麻小官就了不起了，离了陆祁，你什么都不是！你呀，还是得学学姎…”
程少商嘴唇颤抖，却发不出声音。那些刻薄的字眼像刀子一样捅进心里，最疼的是——她竟有一瞬的动摇。难道真是因为陆祁，别人才高看她一眼？
“少商。”
熟悉的嗓音从身后传来，随即一只温暖的手握住了她冰凉的手指。陆祁不知何时找了过来，此刻正冷冷地注视着萧元漪。
“程夫人。”陆祁的声音比秋风还冷，“您似乎对少商的才能有所误解。”
萧元漪被那目光刺得后退半步，仍强撑道：“陆将军，我在管教女儿…”
“她现在首先是朝廷命官。”陆祁打断她，“其次，她的才能从来与旁人无关。”她举起程少商的手，那掌心还有长期握工具留下的薄茧，“这些茧子，是她日夜钻研技艺的证明，不是本将给她的。”
厅堂里的宾客听到动静，纷纷聚到廊下围观。程少商想抽回手，却被陆祁握得更紧。
“去年渭水泛滥，”陆祁声音提高，让所有人都能听见，“是少商设计的泄洪机关保住两岸万亩良田；今春边关告急，是她改进的连弩让守军以一当十。”她直视萧元漪，“这些，难道也是本将的功劳？”
萧元漪脸色铁青：“女子本该相夫教子，学这些奇技淫巧…”
“荒谬！”陆祁厉声打断，“没有她改良的犁具，三郡百姓如何增产？没有她设计的药囊，多少将士会因伤口溃烂而死？”她将程少商拉到身前，一字一句道，“她不是任何人的附庸，是能翱翔九天的鹰。程夫人看不见，是您眼盲心盲。”
程少商仰头看着陆祁的侧脸，月光为那轮廓镀上银边，也照见她眼中闪烁的泪光。这一刻，她突然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尊重——不是宠溺，不是施舍，而是像陆祁这样，将她视为完全独立的个体。
萧元漪被噎得说不出话，转而攻击陆祁：“是将军带坏了她！好好的姑娘家，非学那些不入流的…”
“阿母！”程少商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却让全场安静，“我的翅膀是自己长的。”
这句话像一把利剑，彻底斩断了什么。萧元漪不敢置信地瞪大眼，而程少商已经转身，拉着陆祁向外走去。
身后传来萧元漪的尖叫：“程少商！你敢踏出这个门，就永远别回来！”
程少商脚步一顿，没有回头：“阿母保重。”
马车里，程少商终于崩溃大哭。陆祁将她搂在怀中，任泪水打湿前襟。
“我…我是不是很没用…”她抽噎着问。
陆祁捧起她的脸：“知道吗？我第一次见你，就被你的眼神吸引。”她拇指擦去那些泪水，“那么倔强，那么亮，像烧不尽的野火。那不是我能教出来的，是你骨子里的东西。”
程少商透过泪眼，看到陆祁眸中倒映的自己——不是程四娘子，不是陆将军养女，只是程少商。
“阿姊…”
“嘘，别说话。”陆祁抵着她的额头，“记住，你是能翱翔九天的鹰，而天空，从不属于任何人。”
马车驶过长安街道，月光如水，照亮前路。程少商靠在陆祁肩头，忽然觉得那些刺耳的话语都不重要了。
她有天空，有翅膀，还有陪她一起飞翔的人。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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