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口那一扯，像是有人用细线从内脏里勾出了记忆的根须。我站着没动，七道黑雾在面前缓缓扭动，逐渐拉长成丝，表面浮现出熟悉的纹路——不是符文，也不是禁制，而是像老街上那些糖葫芦串上的竹签，一根根泛着油光，带着烟火气。
可这气息一靠近，就变了味。
第一根丝缠上右手腕时，眼前猛地一暗。画面不是闪现，是直接铺开——灵溪宗山门燃着火，弟子们往传送阵挤，一个孩子被推倒在地，哭喊声淹没在人群里。我没有上前，只是站在高处，袖手旁观。那时我心里算的是：救一人，乱阵脚，百人皆亡。权衡之后，选择不动。
那孩子的脸，在情丝上凝成了冰渣。
第二根绕上左臂，又是一幕：血溪宗战俘跪成一排，额头贴地，求饶声此起彼伏。我抬手，一道灵气扫过，十七人头颅落地。他们不该死，但留着会引发更大的动荡。我告诉自己，秩序比人心更重要。
可现在，那十七双闭上的眼睛，全挂在丝线上，像风干的灯笼。
一根接一根，四肢俱被缠紧。每缠一圈，就有一段被我刻意压下的抉择浮现出来。我不再否认它们的存在，反而看得更清楚了——那些我以为是“不得不”的选择，其实早在我踏入仙域那一刻，就已经默认了冷漠才是永恒的代价。
冥九幽的声音这时候才响起，不急不缓，像是从我自己脑子里长出来的。
“你以为记得就是守住他们？”他说，“可你记得的，从来都不是活着的他们，而是你心里想让他们成为的样子。”
我没答话。
掌心的纹路还在跳，黑白线条顺着经脉往手臂爬，节奏像极了小时候住的老巷口，那个卖豆腐脑的老头敲梆子的调子——一下，停两拍，再一下。这节奏不快，却稳，像是在说：我还在这儿，还没走。
右眼忽然一热。
不是痛，是胀，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瞳孔里挤出来。我眨了一下，视野边缘泛起一层血色，如同黄昏落在旧墙上的那种红。紧接着，市井交易的纹路顺着血管冲上眼皮，再沿着情丝蔓延过去。
那些冰冷的画面开始扭曲。
孩子哭喊的场景里，不知何时多了个摊位，冒着热气。他手里攥着铜板，正踮脚够一串糖葫芦。而我，不知什么时候蹲在他旁边，把最后一串递了过去。
斩断？抹去？都不是。
我只是让这记忆多了一笔——不是英雄救场，也不是悲壮牺牲，就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瞬间：有人饿了，有人给了点吃的。
情丝震了一下。
不是断裂，是颤动，像是被什么触动了本质。可它没松，反而越缠越紧，直往皮肉里陷。我知道它在等什么——它要我看更多，看更深，看那些我连骗自己都骗不下去的部分。
于是，我任由它刺进胸口。
没有躲。
幻象立刻翻涌上来：杜凌菲躺在雪地里，剑断了，手还往前伸，像是在抓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宋君婉抱着一具焦黑的尸体，红裙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发间的银饰碎了一半；张大胖坐在废墟中央，手里捧着冷掉的肘子，嘴一张一合，却没有声音。
这些我没见过。
也不是未来。
是恐惧本身长出的枝杈，是我最怕发生的可能。
冥九幽的声音低下来，近乎耳语：“你说你要记得……可若记得只会带来痛苦，你还记得吗？”
我低头看着心口那根最粗的情丝，它已经扎进去了，连着五脏六腑，像根脐带，连接着我和那些我不敢深想的后果。
“你说错了。”我开口，声音有点哑，但没抖，“我不是为了不痛苦才记得的。”
我慢慢抬起左手，指尖触到那根映着张大胖幻象的情丝。他正一口一口啃着冷肉，脸上没表情，可眼睛空得吓人。
我蹲下身，不是在现实里，是在幻象中。
掏出一枚铜板，轻轻放在他面前的地上。
“老板，再来一块热的。”我说。
空气静了一瞬。
然后，那块冷肘子突然冒起了白气，灶台从虚空中浮现，油锅滋啦作响。张大胖的手顿住了，低头看着那枚铜板，手指微微蜷了一下。
情丝，松了一寸。
不是断，是软了，像是被什么温热的东西泡过。其他几根也开始震颤，画面不再一味冰冷，竟有了一丝杂音——远处传来叫卖声，孩童打闹，还有谁家炉子烧得太旺，噼啪炸了一声。
可就在这时，脚下大地猛然一沉。
永夜之河爆发了。
黑水如巨浪般掀起，冲天而起，整片空间都在摇晃。那些刚刚浮现的烟火气，瞬间被卷入漩涡，撕碎，吞没。情丝非但没断，反而在沸腾的黑暗中重新凝实，七根齐齐绷直，像琴弦被拨到了极限。
我的身体被猛地往上提，双脚离地，四肢被拉向四个方向。皮肤下的纹路疯狂流转，几乎要破体而出。我能感觉到，这不是攻击，是排斥——整个仙域的规则都在拒绝我这种“忆情”的方式。
它不许我记得。
它要我做神，不是人。
我咬牙，右手撑地，掌心纹路与地面碰撞，发出一声极轻的打更声，像是午夜巡街的老差役敲响了梆子。这一声不大，却穿过了浪吼，稳住了我的意识。
抬头望向虚空，我听见自己说：“我不是来统治的。”
声音平得不像话。
“我是来记得的。”
话落刹那，七根情丝同时崩断。
金光从断裂处迸射，尽数钻入我体内。一股陌生的力量在经脉里炸开，像是有新的血脉在重生。我单膝跪地，右手撑着，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掌心纹路滚烫如烙铁。
永夜之河仍在咆哮，黑水翻腾不止，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为此震怒。
冥九幽的声音最后一次响起，不再低语，而是从四面八方压来：
“情劫未满……轮回不止。”
我抬起头，右眼血光未散，掌心纹路微微起伏，像在呼吸。
河面裂开一道缝，深处有影子在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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