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春天，来得格外晚。
当中原地区已经桃红柳绿时，这里的土地，还覆盖着一层未化的积雪，风刮在脸上，依旧像刀子一样。
铁矿区，这个被世人遗忘的角落，却在一夜之间，变得戒备森严。陈将军亲自调派了最精锐的亲卫营，将方圆十里都封锁了起来，对外宣称，是要在此地秘密冶炼一种新式兵器，闲人免入。
九王爷的探子，几次三番想要靠近，都被毫不留情地射杀在了外围。几次之后，他们也只当是朝廷真的在搞什么秘密武器，便不再来自讨没趣。
而在这片禁区的核心地带，一片被山谷环绕的背风向阳坡上，王大石正带着他的三十个老兵，热火朝天地干着。
这里，就是陈将军为他们选定的“新田”。
土地确实贫瘠，到处是碎石，冻得跟铁块一样硬。
但这些老兵，有的是力气和耐心。他们用最原始的办法，先用火堆将冻土烤化，再用锄头和铁镐，一寸一寸地翻开，把里面的石块一块一块地捡出来。
他们的手，磨出了血泡，血泡又变成了厚厚的老茧。他们的脸，被寒风吹得皲裂，像老树的皮。但没有一个人叫苦。
因为范清源小将军告诉他们，他们现在做的，是为大周的将士们，种下能救命的口粮。
这个理由，比任何封妻荫子的许诺，都更能让他们热血沸腾。
范清源也被陈将军派到了这里，名为“监工”，实为保护。他脱下了将军的铠甲，换上了和老兵们一样的粗布衣裳，每天和他们同吃同住，一起翻地，一起捡石头。
起初，老兵们还有些拘谨，手脚都放不开。可没过两天，他们就被这个挽着袖子、满身泥土的小将军给彻底搞没脾气了。
“小将军，您这金枝玉叶的，手上都磨出血泡了，快回营里歇着吧！”王大石看着范清源白皙手掌上的水泡，一脸心疼，说话的嗓门都粗了几分，“这活儿，我们这些糙汉子来就行！”
一个老兵也跟着嚷嚷：“就是，小将军，您要是累出个好歹，陈将军非得扒了我们的皮！”
范清源甩了甩手上的汗，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王大哥，我妹妹一个姑娘家，都能在皇宫那金贵地方捣鼓出一片菜园子。我一个带兵打仗的，还能连几块地都伺候不好？”
他话锋一转，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目光扫过这片来之不易的土地：“再说，这地里种下去的，是咱们北境十几万将士的命根子。我不亲眼看着它发芽，晚上睡觉都不踏实。”
这话一出，周围瞬间安静下来。
老兵们看着范清源年轻却坚定的脸，心里那点隔阂瞬间烟消云散。
范清源见状，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本用粗线缝起来的小册子。
“都过来！”
老兵们立马围了上来，一个个伸长了脖子，跟等着喂食的雏鸟似的。
“这是殿下派人送来的密令，上面写了这‘神种’的种法。”范清源故意压低了声音，他知道，抬出太子殿下，比什么都管用。
果然，老兵们一听，呼吸都粗重了几分，眼神里满是敬畏。
范清源清了清嗓子，照着册子念道：“这东西，叫土豆。第一步，切块。看见没，就是这个小凹坑，叫‘芽眼’，每一块都得带一个，不然它不长。”
他拿起一个土豆，用随身匕首“咔嚓”切开，做了个示范。
一个老兵凑上前，跟看稀世珍宝似的盯着那土豆块：“就靠这个小坑？我的娘咧，真神了。”
“别急，还有呢。”范清源继续道，“切好的土豆块，不能马上种，得找个通风的地方晾几天，让切口结一层皮。不然埋进土里，容易烂。”
“啥？种地前还得先给它‘治伤’？”另一个老兵挠了挠头，满脸不可思议，“种了一辈子地，头回听说。”
“这可是太子妃娘娘传下的神法，能跟咱们平时种庄稼一样吗？”王大石眼睛一瞪，那老兵立马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多嘴。
范清源忍着笑，继续指挥：“挖坑，半臂深，不能多也不能少。坑和坑之间，要空出两步的距离，给它留足了地方长个儿。”
老兵们听得一愣一愣的，这讲究，比排兵布阵还精细。
但没人敢质疑。
挖坑，施肥（全是上好的军马粪混着草木灰），下种，覆土……
每一个环节，这些在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汉子，都做得格外认真。手上的动作，轻得像是在安放什么绝世珍宝。
当最后一捧土覆盖在土豆上时，王大石和他手下的三十个老兵，不约而同地站直了身体。他们看着眼前这片刚刚开垦出来、丑陋不堪的田地，猛地抬手，郑重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这一刻，他们不是在种地，而是在向未来的希望宣誓。
从这一天起，这片山谷成了北境防线最森严的禁地。
白天，远处矿区的冶炼炉浓烟滚滚，为山谷提供了绝佳的掩护。
夜晚，范清源亲自带着一队亲兵，如鬼魅般在山谷四周巡逻，连只兔子都别想溜进来。
王大石和老兵们更是把这片地当成了亲儿子。浇水、除草，晚上睡觉都得分批站岗，生怕被野猪拱了。
时间，就在这种紧张又滚烫的期盼中，一天天过去。
北境的寒冰，终于有了融化的迹象。
王大石每晚睡前，都要去地头，蹲下身，用那双满是厚茧的手，轻轻摸一摸那片坚硬的土地。
他总觉得，那冰冷的土层之下，正有无数个生命，在拼了命地积攒着力气，准备一飞冲天。
光秃秃的山野，也开始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绿意。
终于，在一个清晨，一个负责守夜的老兵，揉着惺忪的睡眼，无意中往地里瞟了一眼。
他突然像被雷劈了一样，定在了原地。
然后，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呐喊。
“长……长出来了！头儿！小将军！它长出来了！”
所有人，都被这声呐喊惊醒，疯了一样地冲向田地。
只见那片原本光秃秃的土地上，一株株嫩绿的、充满了生命力的幼苗，正倔强地、昂然地，从坚硬的土壤里，探出了头！
那一瞬间，这些在战场上流血不流泪的铁血汉子，眼眶，全都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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