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小五眼疾手快,上前一步,手臂看似随意地一搭,却恰到好处地按住了小七那躁动不安的胳膊,将他牢牢定在原地。
他自己脸上则瞬间堆起圆滑却不失诚恳、如同长期与各色人等打交道磨炼出的笑意,对着面色古井无波的书吏和旁边那几个目光如炬、仿佛能看透人心的梁山喽啰,姿态放低,稳稳地拱了拱手。
“官人莫怪,俺这七弟性子急,说话没个轻重,直肠子,像这湖里的青鱼,有啥说啥。话是糙了点,可理不糙,句句都是实打实的。”
他语气拿捏得极好,既替弟弟开脱,又不着痕迹地强调了“实在”。
“俺们兄弟水里生浪里长,在这八百里水泊里泡了二十多年,身上的水腥气比土腥气还重!这湖的深浅冷暖、暗流漩涡、鱼窝子鸟道,闭着眼都能摸个八九不离十,比自家炕头还熟,哪片芦苇下藏着王八俺们都门儿清!” 他用最朴实的语言,描绘出最硬核的资本。
“水里使家伙,” 他眼角余光敏锐如鹰,精准地扫过旁边喽啰腰间那柄磨得锃亮、泛着幽冷寒光的短刀,语气既带着水泊好汉特有的自信,又不失底层摸爬滚打练就的谦逊,分寸感极强。
“分水峨眉刺、鱼叉、短柄渔刀,不敢说百发百中,却也能在十步之内,指哪打哪,水里的精怪见了俺们这身浸到骨子里的水腥气,也得绕着道儿走,怕被俺们顺手叉了回去,剥皮抽筋,当下酒菜哩!”
他这番话说的巧妙,既暗暗捧了梁山喽啰的兵器精良,又扎实地展示了自家兄弟水里讨生活的看家本事,还带着水泊汉子特有的诙谐野趣,让人听着不反感,反而觉得真实可信。
书吏脸上依旧古井无波,对这种带着鱼腥味的自信和自我推销早已司空见惯,仿佛每天都能见到几十个这样拍着胸脯保证自己水性了得的好汉。
他提笔,笔尖在砚台上饱蘸浓墨,在那本厚重的名册上对应三人名字的位置,手腕沉稳,力道均匀地写下六个筋骨分明、墨迹淋漓的字。
“善水战,精操舟,熟水泊”。墨迹未干,在粗糙的纸面上微微晕开。
他头也不抬,抛出一个关键而直接、足以决定许多人命运的问题。
“有无举荐人?梁山之上,哪位头领引荐?” 这是区分“关系户”和“野生投奔者”的关键一环。
“无!” 三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声音依旧洪亮,试图用音量掩盖内心的不安,但其中夹杂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如同琴弦骤然绷紧的颤音。
没有引荐,意味着他们只是自行投奔的“野路子”,要靠纯粹的硬实力去闯那更严苛、更未知、淘汰率可能极高的“筛子”,前途吉凶,全然未卜。
书吏似乎对此毫不意外,甚至连眼皮都没多抬一下,笔尖流畅地移动着,记录下他们这预料之中的回答,仿佛这只是每日重复无数次的例行公事,激不起半点波澜。
“为何舍了石碣村故土,来投我梁山?”
这次是阮小二开口。他声音低沉浑厚,像是湖底沉闷的暗流,带着渔民特有的、被风浪和生活反复磨砺出的朴实,更有一种从骨子里渗出的、对残酷现实的无奈与斩断退路的决绝。
“苛捐杂税如刮骨钢刀,一刀刀不见血却要命;渔霸盘剥似吸血蚂蟥,黏上了就甩不脱,直到吸干最后一滴血。” 他用最形象的比喻,道出了底层最真切的痛。
“石碣村那巴掌大的穷水洼子,水里的鱼虾都快被捞绝种了,岸上的人心也快被榨干熬尽了,养不活人了,也…活不了人了。”
他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对那片生于斯长于斯、承载着无数记忆却最终无法容身的土地的复杂痛楚与决绝告别。
“听闻梁山泊聚义,竖起‘替天行道’大旗,专杀贪官恶霸,王伦寨主仁义,分金秤银不亏待兄弟。”
他抬起头,目光直视书吏,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期盼。
“俺们兄弟仨,特来寻条活路,也为这身水里泡出来、浪里摔打出的本事,找个能用武、能挣命、能堂堂正正养家糊口、给老娘挣口饱饭吃的地方!”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积压已久的悲愤和对新生的全部渴望。
“家中还有何人?”书吏又问,语气依旧平淡,但这看似家常的问题,却是衡量投奔者风险、软肋与未来忠诚度的重要一环。
“我兄弟三人家中尚有老母一人,大哥还有妻儿。”
阮小五答道,声音不由自主地低沉下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眼中那丝对年迈母亲深切的牵挂与担忧再也掩饰不住,像湖面被微风吹动的涟漪一样轻轻漾开,透出铁汉外表下不容忽视的柔情。
书吏不再多言,将信息一一登记完毕,合上那本写满墨迹、承载着无数人希望、挣扎与过往的名册,动作一丝不苟,透着从衙门里带出来的、刻进骨子里的严谨。
他翻开新的一页空白,取出三块边缘粗糙、还带着新鲜斫木茬、散发着树木清香的木牌,上面用浓墨清晰地写着不同的编号:“水柒佰壹拾叁”、“水柒佰壹拾肆”、“水柒佰壹拾伍”,分别递给兄弟三人。那冰冷的编号,此刻却仿佛带着温度。
“尔等讯息已登记造册。按山寨规矩,无引荐者,需通过实战考核方能上山入伙。”
书吏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规则感。
“拿着牌子,去后面朱记酒店寻朱掌柜,凭牌领取这两日的食宿,开销记在山寨账上。” 这简单的安排,却让三兄弟心头一热,感受到了梁山行事的大气与规矩。
“明日辰时正刻,务必在此集合,参与水战科考核。迟到者,视为自动弃权。” 最后一句,带着冰冷的警告。
“考核?考啥玩意儿?是不是要比谁游得快?谁闭气久?谁叉的鱼大?”
阮小七一把抓过属于自己的那块木牌,粗糙的木纹硌着手心,带来一种奇异的踏实感,他迫不及待地追问,眼中闪烁着如同发现猎物的好胜与兴奋光芒,仿佛已经看到了明日水中较技、大展身手的激烈场面。
书吏终于抬眼,目光扫过神情各异的三兄弟,带着一种冷静的审视和基于无数案例经验的预判。
“梁山招贤,分步战、水战、营造、识文断字四科。择其擅者考之。若能通过,便依所长,分派山上各营头效力。” 他简单解释了规则,条理清晰。
他顿了顿,目光在阮小七那跃跃欲试、几乎要放出光来的脸上停留了一瞬,补充道。
“水战,自然是你们的去处。考什么,明日自见分晓。现在多问无益,养精蓄锐为上。” 这话既回答了问题,又堵住了阮小七后续可能的连环追问。
阮氏兄弟紧紧攥着那还带着新木清香气味的牌子,粗糙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微微的刺痛感,但这感觉却无比真实,像是攥住了通向一个截然不同、充满可能的崭新人生的船票,沉甸甸,热乎乎,充满了希望的分量。
他们用力挤开身后那些同样带着期盼和紧张眼神的人群,彼此对视一眼,眼中充满了激动与决心,大步流星走向那喧嚣鼎沸、酒气与各种气味混合、仿佛另一个世界的朱记酒店。
身后,书吏微不可察地轻轻吐出一口气,疲惫地揉了揉因长时间专注而发胀的眉心,深吸一口带着汗味和灰尘的空气,挺直腰背,继续面对下一位沉默而紧张、眼神中混杂着希望与惶恐的投奔者,重复着那套早已烂熟于胸的问询流程。
这招贤台,如同一个巨大的筛子,日复一日,筛选着来自江湖四海的人与故事。
朱记酒店内,人声更加鼎沸,热浪混杂着酒气、肉香、汗味扑面而来。
朱二能接过阮小二递来的牌子,只飞快地瞄了一眼上面“水”字开头的编号,脸上那弥勒佛般的笑容瞬间又堆厚了三分,热情得几乎要滴下油来,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个调门,带着夸张的惊喜。
“哟!三位好汉!快请快请!乙字十二号房,早就给您几位备好了!上房伺候着!” 他二话不说,扯着嗓子朝里面烟雾缭绕、人影幢幢的堂口喊,声音洪亮得压过了周围的嘈杂。
“伙计!耳朵竖起来!带三位好汉去‘乙’字十二号房!灶上温着的好酒烫一壶端上去!刚出炉的、焦黄酥脆的烤饼,放一大盘!好生伺候着!怠慢了贵客,仔细你们的皮!”
那殷勤热络、近乎谄媚的劲儿,仿佛来的不是三个浑身泥点、带着浓重湖腥气的渔夫,而是山寨里哪位巡哨归来、手握实权的头领人物。
这前后态度的细微变化,让阮小五心中微微一动,对梁山这“凭牌论待”的规矩有了更直观的感受。
乙字号房间不大,陈设简单至极,一桌三凳,三张硬板床铺着新鲜的、散发着干草香气的草席,但胜在干净整洁,窗户敞亮,能望见外面码头的点点灯火。
然而,最让这浑身汗水泥浆、湖腥气几乎能熏倒苍蝇、早已习惯了破船烂网的兄弟仨惊喜得几乎要跳起来的,是房后竟连着一个砖石砌就、白雾缭绕、热气腾腾的大澡堂子!
氤氲的水汽如同实质的幔帐,弥漫在整个空间,影影绰绰已有二三十条精赤着上身、肌肉结实、带着各种伤疤的汉子泡在里面。
水声哗啦,粗声大气的谈笑、肆无忌惮的叫骂、荒腔走板的哼唱小调的声音混成一片,充满了赤裸裸的、生机勃勃的、不加任何掩饰的江湖草莽气息。
阮小七欢呼一声,像终于回到了最熟悉的水域,三两下踢掉脚上沾满泥巴、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草鞋,胡乱套上门口摆着的、大小不一的木屐,发出“哒哒”的响声。
“扑通”一声就迫不及待地跳进了最边缘、水温最烫、蒸汽最浓的那个池子,溅起老大一片水花,滚烫的水珠泼了旁边一个正闭目养神、胸膛纹着狰狞鱼尾图案的光头汉子满头满脸。
“哎哟!我操!哪个不长眼的龟孙……” 那光头汉子猛地睁开眼,一抹脸上的水,怒目而视,待看清是个半大不小的黑小子,一脸嬉皮笑脸,浑不吝的样子,火气“噌”地就上来了。
阮小七却浑不在意,仿佛天生缺根筋,抹了把脸,嘿嘿一笑,露出两排在这昏暗光线下白得晃眼的牙齿。
“对不住对不住,大哥!这水忒舒坦,俺没忍住!像回家了似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像条真正的鱼一样在滚烫的热水里肆意舒展着筋骨,发出满足的、近乎呻吟的喟叹,仿佛每一寸疲惫酸痛的肌肤、每一根紧绷的神经都在贪婪地吸收着这难得的热量与舒适。
那光头汉子看他嬉皮笑脸,浑不吝、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本想发作,但目光扫过紧跟着进来的阮小二那魁梧沉稳如山的身影,以及阮小五那脸上带着笑意眼神却精明锐利、一看就不好惹的脸,又看了看小七那浑然天成的野性和在水里那份如鱼得水、仿佛回到主场的自在,到了嘴边的脏话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只悻悻地咕哝了一句,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哪来的毛头小子,一点规矩不懂……”
他往旁边挪了挪,给自己腾出点空间,算是默认了这新来的“邻居”。
阮小二和阮小五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无奈和好笑。
他们也各自找了水温稍低的地方下水。滚烫的热水包裹住疲惫酸痛的筋骨,强烈的舒适感让他们几乎要呻吟出来,极大地驱散着一路奔波带来的风尘和始终紧绷的神经。
阮小二靠在池边,闭着眼,热水漫过他结实如铁铸的胸膛,他紧绷的脸部线条在氤氲的水汽中终于微微松弛下来。
但他那双沉稳如深潭的眼睛,依旧在扫视着澡堂里的各色人等,默默记下那些粗豪或阴鸷的面孔、身上狰狞的旧伤疤、以及他们放松状态下交谈中偶尔流露出的、关于各地风物、江湖恩怨或山寨内部传闻的只言片语。
这些,都可能成为未来安身立命的资本或需要警惕的信号。
澡堂里,滚烫的池水持续蒸腾起浓重的白雾,如同天然的幔帐,将一个个赤裸的精壮身躯和粗犷或阴沉的面孔都模糊了具体的轮廓。
各种南腔北调、带着不同地域口音和江湖黑话的话语,在这片湿热混沌、毫无隐私遮掩的空间里碰撞、交织、飘荡,像水汽一样无孔不入,既传递着真假难辨的信息,也在无声地试探着彼此的底细和深浅。
“…嘿,听说了没?只要能熬过预备役那关考核,哪怕还没正式编入战兵营头,山寨每月也稳稳当当发五百文足钱!一个子儿都不会少!”
“管吃管住,顿顿见荤腥!这待遇,比他娘县衙里那些作威作福的捕快都强!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一个靠在池壁、肋骨清晰可见、但眼神精亮、透着机灵劲的精瘦汉子,兴奋地对着旁边的人说道,仿佛在分享一个天大的、足以改变命运的秘密。
“五百文?!足钱?当真?!不是那些掺了铅锡的恶钱?!”
一个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从眉骨划到嘴角的汉子猛地凑近,溅起一片水花。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和迫切,那双凶悍的眼睛里此刻也冒出了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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