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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都的清晨,天光总是亮得很慢,像是被厚重的城墙和沉闷的官气给压住了,透不进来。
昨夜的喧嚣与血腥,被一夜的寂静冲刷得干干净净,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袁熙的家仆被城卫军像拖死狗一样拖走,院墙上溅落的血点也被连夜清理,只有空气里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提醒着我,那场短暂而激烈的冲突并非梦境。
我正蹲在廊下,看着两名亲卫给受伤的同伴换药。吕玲绮留下的那瓶金疮药确实是上品,白色的药粉敷在伤口上,流血很快就止住了。受伤的护卫龇牙咧嘴,却不敢发出太大的痛呼声,只是额头上渗出的细密汗珠,暴露了他们的痛苦。
“姜先生,这药……真神了。”一名护卫咧着嘴,对我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
我笑了笑,没说话。这药不是我的,这份人情,我也受之有愧。
一双绣着精美花纹的软履,悄无声息地停在我身边。我不用抬头,也知道是甄姬。她端着一盆清水,将一块干净的麻布浸湿,拧干,递给了我。
“给他们擦擦汗吧。”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沙哑。昨夜她虽未受伤,但那份惊吓,显然还未完全消退。
我接过麻布,帮那护卫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和尘土。甄姬就那么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担忧,后怕,还有一种……我不敢深究的依赖。
我感觉自己就像个临时拼凑起来的草台班子班主,手底下是缺兵少将的刘备,身边是身份敏感的前朝“太子妃”,暗地里还藏着个不知敌友的战神之女。这组合,怎么看怎么像一个巨大的麻烦聚合体,而我,就是那个最核心的麻烦源头。
就在这时,院门口传来一阵骚动。关羽和张飞几乎是同时从各自的房间里走了出来,一个手按剑柄,丹凤眼微眯;一个豹眼圆睁,已将丈八蛇矛抄在了手里。
我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会吧,袁熙那蠢货不服气,一大早就带着他爹的兵马杀回来了?
只见一名身穿朝服的小吏,在几名曹军士卒的“护送”下,走进了院子。他手捧一卷明黄色的诏书,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扫过我们时,带着一种属于权力中枢的、程式化的傲慢。
刘备也闻声从正屋走出,他整了整衣冠,快步迎上前去,拱手道:“不知天使驾到,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那小吏下巴微抬,算是还了礼,用一种公事公办的尖细嗓音说道:“刘豫州接旨。”
此言一出,院子里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齐刷刷地跪倒在地。我虽然心里别扭,但也只能跟着跪下。在这座城里,天子和曹操,就是悬在所有人头顶的两把刀,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落下来。
小吏清了清嗓子,展开诏书,开始宣读。
前面都是一些冠冕堂皇的废话,无非是说刘备在许都期间,屯田有功,克己奉公,忠心可嘉云云。我跪在地上,听得昏昏欲睡,心里还在盘算着,曹操这又是唱的哪一出?打一巴掌给个甜枣?昨晚刚发生了袁熙的事,今天就来表彰?
直到最后几句,我的耳朵才猛地竖了起来。
“……兹念玄德劳苦,特遣其还驻小沛,为朝廷镇守东门,以御北虏,钦此!”
还驻小沛?
返回……小沛?!
当“钦此”两个字落下时,整个院子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我能听到身边张飞那粗重的呼吸声,像是压抑着一头即将咆哮的猛兽。
我偷偷抬眼,去看刘备的反应。
他依旧保持着跪地接旨的姿势,头深深地埋着,宽阔的肩膀在微微地颤抖。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压抑到极致的情绪,正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那小吏将诏书交到刘备手中,又公式化地说了几句“刘使君好生准备,不日即可启程”之类的场面话,便转身离去了。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刘备才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来。
我看到,他那双总是充满了仁厚与坚毅的眼眸里,此刻竟是布满了血丝,眼眶通红。他就那么举着那卷诏书,像举着一件重逾千斤的稀世珍宝,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大哥!”张飞第一个憋不住了,他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狂喜,“俺没听错吧?曹操那厮……放咱们回去了?”
关羽也站起身,他虽然没有说话,但那双微眯的丹凤眼,此刻却睁开了几分,紧握在青龙偃月刀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看得出来,他的内心,也绝不平静。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对于他们三人而言,许都就是一座华丽的牢笼,是龙潭虎穴。能离开这里,回到属于自己的天空之下,那份喜悦,不亚于死里逃生。
刘备缓缓地站起身,他的动作有些迟缓,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他先是看了一眼狂喜的张飞,又看了一眼沉默的关羽,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
那眼神很复杂,有如释重负的轻松,有难以置信的恍惚,更多的,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感激。
他没有当着大家的面说什么,只是对着我和两位兄弟,用力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身,拿着那卷诏书,一步一步,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那背影,不再像往日那般挺拔如松,反而有了一丝蹒跚,像一个在黑暗中跋涉了太久的旅人,终于看到了光。
当晚,关羽和张飞兴奋得睡不着,拉着手下的弟兄们,偷偷地用仅有的一点存粮,煮了肉汤,算是小小的庆祝了一下。
我被他们灌了几口劣酒,头有些晕,便独自一人回到房间。
刚坐下没多久,房门被轻轻敲响了。
“先生,睡下了吗?”是刘备的声音。
我连忙起身开门。
刘备站在门外,他已经换下了一身朝服,只穿着寻常的布袍,但整个人看起来,精神状态却比穿着朝服时好了无数倍。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对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我随他去书房。
书房里,只有我们两人。
他没有坐下,而是亲手为我倒了一杯热茶,递到我手中。
“先生,请用茶。”
我受宠若惊地接过,心里有些发毛。这待遇,也太隆重了。
刘备看着我,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一口气,仿佛将这几个月来积压在胸中的所有郁结、忧虑、恐惧,都吐了出去。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我始料未及的动作。
他上前一步,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掌,宽厚,粗糙,布满了常年握持兵刃留下的厚茧,却温暖而有力。
“先生……”他的声音有些哽咽,眼眶又一次红了,“备……不知该如何谢你。”
我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搞得浑身一僵,手里的茶杯都差点掉了。我一个二十一世纪的灵魂,实在有点扛不住一个五十多岁的未来皇帝,拉着我的手,用这种近乎表白的语气说话。
“主公言重了,”我干笑着,试图把手抽回来,却被他握得更紧了,“能离开许都,全赖主公仁德感动天地,是主公洪福齐天……”
“不。”刘备摇了摇头,打断了我的商业互吹。他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此刻亮得惊人,仿佛要将我看穿。
“我刘备,不是三岁的孩童。”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先生的功劳。从煮酒论英雄,先生教我以雷声掩饰,到昨夜,先生以三寸不烂之舌,兵不血刃退走袁熙。若非先生这两次神机妙算,我刘备此次,恐怕早已是冢中枯骨了!”
他越说越激动,握着我的手都在用力。
“此恩此德,备,永世不忘!”
我看着他那真挚得不掺半点杂质的眼神,听着他那发自肺腑的话语,心里五味杂陈。
感动吗?有一点。
尴尬吗?非常。
更多的是一种荒谬感。
神机妙算?我的天,大哥你可别逗了。煮酒论英雄那次,我是被吓得腿软,顺口胡诌的。昨晚那次,我更是急中生智,把锅甩给了天子和曹操。这一切的根源,不过是我这该死的“神木”体质,被动地吸引了甄姬,又被动地引来了吕玲绮,最后被动地引发了袁熙的冲突,最终才被动地让郭嘉和曹操做出了错误的判断。
整个过程,我就是一根被命运洪流推着走的木头,哪有什么神机妙算?
可这些话,我能跟刘备说吗?
我总不能告诉他:“主公,别激动,其实我是个万人迷,你老婆的前未婚妻,还有吕布的女儿,都想泡我,这事儿是个意外。”
我估计我刚说完,就得被他当成失心疯给砍了。
看着刘备那张写满了“我懂,你不用说,你就是谦虚”的脸,我只能把到了嘴边的实话又咽了回去,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主-主公,这都是我分内之事……”
“先生不必过谦!”刘备拍了拍我的手背,眼神里的欣赏和信任,几乎要溢出来,“备半生飘零,识人无数,却从未见过如先生这般,身居闹市而心如止水,面临危局而从容不迫之人。能得先生相助,实乃备三生之幸,汉室三生之幸!”
我听着他的彩虹屁,头皮阵阵发麻。
完了,这误会大了。我在他心里的形象,恐怕已经从一个“有点小聪明的年轻人”,直接跃升到了“运筹帷幄的绝世高人”这个级别。
这份感激,这份信任,太沉重了。
就在我沉浸在这种被过度吹捧的甜蜜负担中时,一个念头,如同一道冰冷的闪电,毫无征兆地划过我的脑海。
等等。
曹操……
那个生性多疑,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的曹操。
那个在煮酒论英雄时,一眼就看穿刘备是“英雄”的曹操。
他真的会这么轻易地,就放“龙”归海?
昨夜的冲突,固然可以成为一个理由。但这个理由,真的足以让他做出这么一个重大的,近乎于放虎归山的决定吗?
我脸上的笑容,慢慢地凝固了。
不对劲。
这其中,一定有哪里不对劲。
这不像是脱离虎口,倒更像是……从一个精致的小笼子,被放进了一个看起来无边无际,实则四面都布满了陷阱和猎枪的大围场。
看着还在为重获自由而感慨万千的刘备,我忽然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我们,真的……逃出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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