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的门被江澈带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声。
这声音,像一枚石子投入周国华心湖,荡开的却不是涟漪,而是卷起千堆雪的惊涛。
他背对着满脸困惑的刘建业,站在原地,没有立刻转身。他的目光穿过门板,似乎仍能看到那个年轻人逃也似的背影。
逃?
周国华的脑海里咀嚼着这个词,嘴角却牵起一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苦笑。
那不是逃。
那是一个高手在完成一次精妙的点拨后,不愿再沾染半分因果的飘然远引。
他刚才说了什么?
“这世上总有一些人,他们做事,不为名,不为利,只为自己心中的那份公道和正义吧。”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这些话,从一个二十六岁的年轻人嘴里说出来,换做任何一个场合,周国华或许都会付之一笑,认为是年轻人不切实际的空想,是书本里看来的漂亮话。
可在此刻,此地,此景,结合着林国栋那桩尘封二十年的旧案,这些话语中的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钟锤,反复敲击着周国华的神经。
这哪里是回答他的问题?
这分明是在宣告。
宣告他的行为准则,宣告他的内心世界。
周国华的思绪,像一幅徐徐展开的画卷,将江澈到任以来的所有细节,重新描摹、上色,赋予了全新的解读。
他想起了自己让江澈去整理那间储藏室时,年轻人脸上闪过的一丝为难。当时他以为是懒,是畏难。现在想来,那分明是一种高人对麻烦的本能预感!他或许在那一刻,就已经算到,自己会从那故纸堆里,翻出一桩惊天动地的陈年因果。
他想起了江澈在会议上,为了躲避县委大秘的提名,故意上班迟到、开会打盹、甚至在他眼皮子底下玩手机。马文才那些人,以为江澈是自暴自弃,是胸无大志。自己当时,也只是觉得这年轻人有点风骨,是在考验领导的格局。
现在看来,何其可笑!
自己和马文才,都成了那井底之蛙。
那不是考验,更不是堕落。那是一种最高明的“藏拙”,是一种“大隐隐于市”的自我保护。他将自己伪装成一个胸无大志的“躺平”青年,就是为了让自己远离聚光灯,远离所有人的视线,以便在暗处,不受干扰地完成他想做的事。
他不是看不上县委大秘这个位置,他是根本不屑于此。
一个心怀“侠客”之志,行“事了拂衣去”之事的人,又怎么会被区区一个县委书记秘书的职位所束缚?自己当初还沾沾自喜,以为慧眼识珠,强行把他按在这个位置上。现在想来,自己简直就像一个村童,捡到了一块传国玉玺,却只觉得它拿来压咸菜缸正合适。
惭愧。
一股深深的惭愧感,从周国华心底升起。
然后,是那次行程安排。几个副县长明争暗斗,都想让书记先出席自己的活动。他把这个难题抛给江澈,江澈只是随手一划,便将一场潜在的内斗,变成了一次皆大欢喜的“集中视察”。
当时自己只赞他有政治智慧,现在回看,那份举重若轻,那份四两拨千斤的从容,与那位“匿名人士”布局林国栋一案的手法,何其相似!都是用最简单、最不着痕迹的手段,解决最复杂、最棘手的问题。
这是一种风格,一种独属于顶尖高手的行事风格。
周国华的目光,最终落回了自己那张空荡荡的办公桌上。他想起了就在半小时前,江澈坐在这里,慢条斯理剥橘子的模样。
那个画面,此刻在他的脑海里,被无限地放大、慢放。
指甲划开橘皮,精准地分成四瓣,如同谋划全局时,切分出的四个关键节点。
橘皮被完整地剥离,果肉上的白色橘络却丝毫不乱,这需要何等的耐心与控制力?这分明象征着他在整个计划中,对每一个细节的完美掌控。
最后,他将四瓣橘皮在桌上摆成一朵花的形状。
这哪里是在摆弄橘子皮?
这是一种仪式!
是一种大事既成之后,对整个过程进行复盘和回味的独特仪式。那朵橘皮拼成的花,就是他对那起完美翻案的无声纪念。
而他吃橘子时,那副眯着眼睛,全然享受的神情……
周国华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那不是享受橘子的甜美,那是一个导演,在欣赏完自己作品后,品味胜利果实的满足与惬意!
“呼……”
周国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胸膛里翻涌的情绪,终于平复了些许。他转过身,重新看向沙发上正襟危坐、一脸茫然的刘建业。
他终于明白了一切。
江澈此子,行事滴水不漏,算无遗策。
他办下了这等足以震动一省的大事,却不居功,不自傲,甚至用尽一切办法抹去自己的痕迹,将所有的功劳都推给了那位“侠客”,推给了虚无缥缈的“公道人心”。
这是何等的胸襟!何等的气魄!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才华了,这是一种境界。
一种“无欲则刚,有容乃大”的政治境界。
他越是平静,越是想把自己摘干净,周国华就越是肯定自己的猜测。
高人行事,果然不留痕迹!
他看着刘建业,这位掌管着全县干部升迁的组织部长,此刻在他眼中,也和自己一样,成了那个看不透真相的“凡人”。
“老刘,”周国华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但平静之下,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你觉得,我们青阳县,像江澈这样的年轻人,多吗?”
刘建业愣了一下,没想到书记绕了半天,话题又回到了那个新来的秘书身上。他斟酌着词句:“江澈同志确实很优秀,笔杆子硬,人也沉稳,是个好苗子。”
“好苗子?”周国华摇了摇头,走到办公桌前,指着那张写着“林场”二字的白纸,“老刘,好苗子,需要的是雨露阳光,是肥沃的土壤。但有些东西,不是苗子。”
他拿起笔,在那两个字外面,重重地画了一个圈。
“它是玉石,需要的是最锋利的刻刀,最艰苦的打磨。”
刘建业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目光在“林场”和那个圈上停留了片刻,心中隐隐明白了什么,但又不敢确定。
“书记,您的意思是……”
周国华没有直接回答,他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另一份文件,放在了桌上。
文件的封皮上,赫然印着几个大字:《关于青阳县国有林场深化改革工作的初步设想》。这份文件,已经在他的抽屉里躺了快半年了,每一次拿出来看,都让他头疼不已。
林场,几千名职工,盘根错节的关系,积重难返的亏损……这就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谁下去都可能被淹死。
“老刘,林场这个摊子,你也清楚。”周国华的手指,在那份文件上轻轻敲击着,“县里讨论了多少次,方案出了七八个,没有一个能推得下去。为什么?因为我们派去的人,要么能力不够,要么魄力不足,要么就是陷在里面,被那些老职工用唾沫星子淹死了。”
刘建业点了点头,深以为然。林场场长老王是书记的老部下,可即便如此,在林场也寸步难行,一提改革就有人上访,一提分流就有人堵门,完全是个无解的死局。
“所以,”周国华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常规的法子,解决不了林场的问题。常规的干部,也啃不动这块硬骨头。”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刘建业,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们需要一把锋利得足以划破所有情面和阻碍的刀,一个能从死局中走出活路的人。”
刘建业的呼吸一滞,他猛然抬起头,看向周国华,眼神中充满了震惊。
他终于明白了。
书记今天叫他来,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最终的目的,竟然是……
“书记,这……这不行!”刘建业几乎是脱口而出,“江澈同志才二十六岁,刚从乡镇上来,连副科都才解决。让他去负责林场改革?这……这简直是把他往火坑里推啊!那地方水太深了,别说他一个年轻人,就是我们这些老家伙下去,也未必能囫囵着上来!”
“火坑?”周国华笑了,笑意却未达眼底,“老刘,你还没明白。对有的人来说,那是火坑。但对有的人来说,那是龙门。”
他拿起那张写着“林场”的纸,又拿起笔,在旁边写下了“江澈”两个字,然后将两个名字用一条线连了起来。
“我不是要任命他去当林场场长,那太简单,也太粗暴了。”周国华的眼神幽深,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我要成立一个‘县国有资产改革调研小组’,让他去当这个小组的……联络员。”
联络员?
刘建业更糊涂了。这算什么职位?不伦不类,无职无权。
周国华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继续说道:“这个小组,规格要高,由我和县长亲自挂帅,任正副组长。但我们,只挂名,不参与具体工作。小组的实际负责人,就是他这个联络员。给他授权,给他政策,但不给他名分,不给他职位。我就想看看,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这条龙,到底能在这潭死水里,搅出多大的浪花来!”
刘建业听得目瞪口呆,他感觉周书记今天像是变了个人。这种用人方式,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
不给名分,只给授权?这叫什么?
这叫“考验”?不,这比考验残酷一百倍!
成了,功劳是领导的;败了,他一个无名无分的“联络员”,连个背锅的资格都没有,只会被人耻笑不自量力。
周国华看着刘建业震惊的表情,心中却是一片澄明。
他知道,自己这个决定,在任何人看来,都是疯狂的,是不合常理的。
但唯有他自己清楚,对待国士,当用国士之法。
寻常的官职,对江澈而言是枷锁。只有这种看似虚无,实则拥有无限操作空间的位置,才能让他挣脱束缚,尽情施展他那“深藏身与名”的本事。
你不是喜欢当“匿名人士”吗?
好,我就给你一个当“匿名人士”的机会。
我倒要看看,你这次,又如何“事了拂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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