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脑屏幕上,那张陈旧的照片像一个时间的切片,将二十年前的阳光、尘埃和遗憾,都定格在一方小小的像素矩阵里。
一盆枯死的兰花,一只断线的风筝。
江澈的指尖悬在鼠标上,一动不动。他感觉自己不是在看一个论坛帖子,而是在偷窥一个男人尘封了二十年的心冢。
空谷幽兰。
陈森林。
那个在西楼储藏室里,用指尖轻轻拨弄风筝棉线的男人;那个在办公室里,日复一日守着一盆死兰花的男人。原来,他早就用一个无人知晓的Id,在互联网的荒芜角落,为自己和另一个叫许知远的年轻人,立了一座赛博墓碑。
江澈感觉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缓缓爬升。
他之前所有的推测,都对,也都错了。
他以为这是陈森林设下的一个局,用来为许知远复仇。现在看来,这根本不是复仇,这是一场迟到了二十年的路线之争,一场关于“浸盆”与“换盆”的终极辩论。
陈森林,主张用温和的“浸盆”法,从根部开始,缓慢而彻底地渗透,试图救活那棵已经病入膏肓的“兰花”。
而许知远,那个帖子里被提及的“友人”,则主张“行霹雳手段,换土换盆”。他认为旧盆已朽,旧土已败,不彻底砸烂,就绝无生机。
“盆”是什么?是省纺织印染厂那个积重难返的烂摊子?还是……更大的,更无法言说的某种体系?
江澈不敢再想下去。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在海边捡贝壳的小孩,一铲子下去,却挖出了一艘沉没的、载满了幽魂的古代战船。
他终于明白,许知远的死,不仅仅是因为他发现了技术漏洞,更是因为他那套“换盆”的激进理论,动了太多人的根基。他不是死于某个具体的阴谋,而是死于一种不可调和的路线冲突。
而陈森林,这个当年许知远的老师,他认同学生的诊断,却不认同学生的药方。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得意的学生,抱着那套“换盆”的理想,一头撞死在南墙上。
所以他才会说:“你不是兰,你是我的心病。”
这盆花,是许知远的化身。救活它,成了陈森林二十年来的一种执念。他不是在救花,他是在用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反复向自己证明:如果当年许知远听他的,走“浸盆”这条路,是不是就不会是今天这个结局?
“我操……”江澈在心里爆了一句粗口。
他内心那个穿着海绵宝宝睡裤的小人,已经放弃了逃跑,他正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对着那艘幽灵船虔诚叩拜,嘴里念念有词:“大哥们,我就是一路过的,我这就把铲子给您埋回去,保证恢复原样,您们继续辩论,千万别带上我……”
【叮!检测到宿主面对终极内卷历史遗留问题,产生了畏难情绪。系统善意提醒:距离任务【兰花浸盆学导论】截止时间还剩36小时。请宿主端正态度,积极撰写,争取早日成为一名合格的皇家花匠。】
江澈的脸瞬间垮了下来。
他看着电脑屏幕上那个闪烁的光标,再看看论坛里那些天书般的专业术语,一种前所未有的悲壮感涌上心头。
他的人生目标是喝茶看报,安全退休。结果上班第二天,他就要替省委办公厅综合一处的主任,解决他长达二十年的心病,并且还要将解决方案,包装成一份关于养兰花的学术报告。
这届领导,太难带了。
但事已至此,写,是唯一的活路。
江澈深吸一口气,关掉了那个让他心惊肉跳的论坛,重新打开一个空白文档。这一次,他的思路前所未有的清晰。
他不再纠结于那些细枝末节的养护技巧,而是将整个报告的框架,完全对标一份标准的、省部级的项目可行性研究报告。
报告名称:《关于“鬼兰”植株(一线天)活性恢复暨浸盆疗法专项研究报告》。
摘要部分,他开篇明义:“本报告旨在探讨对濒死状态下的珍稀兰科植物‘鬼兰’,采用浸盆疗法的科学性与可行性。此法以‘固本培元、温和渗透’为核心理念,与‘激进换盆、破而后立’的休克疗法形成对比,旨在探索一条风险可控、成本可算、效果可见的植株复苏新路径。”
报告正文,他分了五个章节。
第一章【理论依据】:他旁征博引,从《兰言述略》到现代植物细胞学,论证了“浸盆法”符合植物生长的客观规律,是一种“尊重根系自主性”的科学方法。字里行间,全都是“稳定压倒一切”和“循序渐进”的政策黑话。
第二章【技术参数】:这一章,他彻底放飞了自我。他将“水质”定义为“政策环境的纯净度”,将“水温”定义为“改革推行的力度与节奏”,将“浸泡时长”定义为“政策观察期与调整期”。他甚至还煞有介事地画了一张函数曲线图,分析了水温过高(改革过激)或过低(改革不力)可能导致的“根系二次休克”风险。
第三.章【操作流程】:他将流程细分为“清创准备”、“预浸适应”、“全程浸泡”、“脱水静置”四个阶段。每一个阶段,他都用兰花养护的术语,严丝合缝地对应了一项改革前的准备工作。比如,“清创”就是清除王翰这样的“坏死组织”;“预浸适应”就是改革前的小范围试点和舆论吹风。
第四章【风险评估】:这一章是报告的灵魂。他用整整两千字,详细对比了“浸盆法”和“换盆法”的优劣。他没有全盘否定“换盆法”,反而承认其在特定情况下的“革命性”和“高效性”,但紧接着,他用大量数据模型(当然是瞎编的)和案例分析(当然也是瞎编的),论证了“换盆法”对“盆体”(即现有体系)的巨大冲击和不可预测的连带风险,最终得出一个结论:“换盆法”是一场豪赌,赌赢了,兰花新生;赌输了,盆毁花亡。而“浸盆法”,虽然见效慢,但它保住了“盆”,给“花”留下了最大的生机。
写到这里,江澈感觉自己已经不是在写报告了,他是在替陈森林,写一封寄往天堂的信。他在告诉那个叫许知远的偏执天才:你的朋友,你的老师,他没有忘记你,但他选择了一条更难,也更孤独的路。
【警告!警告!宿主“内卷指数”已突破临界值!大脑皮层活跃度严重超标!摸鱼精神正在遭受污染!建议宿主立刻停止撰写,观看《猫和老鼠》三集,以恢复躺平心态!】
脑海里,系统警报声尖锐刺耳。
江澈却充耳不闻,他的手指在键盘上翻飞,脸上甚至带着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兴奋的红晕。他已经完全沉浸在这种用摸鱼技巧去解决顶级内卷难题的快感之中。
去他妈的躺平,老子今天就要卷死这盆兰花!
……
第二天,江澈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出现在办公室。
他手里没有拿报告,只拿了一个小小的、黑色的U盘。
办公室里的气氛比昨天更诡异了。如果说昨天大家看他像在看一个屠龙勇士,那今天,大家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即将被册封为“兰贵人”的宫斗冠军。
江澈目不斜视,在所有人的注目礼中,径直走向主任办公室。
他敲了敲门。
“进。”
陈森林正坐在桌后,翻阅着一份文件。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在他身上镀了一层金边,让他看起来像一尊没有感情的佛像。
江澈没有说话,他走到办公桌前,将那个黑色的U盘,轻轻放在了桌角。
然后,他一言不发,转身走进了里间的休息室。
他拿起那个冰冷的金属喷水壶,又从角落里找出一个干净的脸盆,接了半盆温水。
他走到茶几前,小心翼翼地,将那盆枯死的鬼兰,连同它那个“旧盆”,整个端了起来,稳稳地,放进了水盆里。
水面慢慢没过花盆的底部,发出“咕嘟咕嘟”的轻响,像干涸的土地在贪婪地吮吸。
他做完这一切,就静静地站在旁边,像一个正在执行某种神圣仪式的祭司。
办公室里,陈森林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文件。他没有起身,只是隔着那道门,静静地看着休息室里那个年轻人的背影。
他的目光,扫过江澈那一丝不苟的动作,扫过那盆正在被“浸透”的鬼兰,最后,落在了桌角那个小小的U盘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江澈觉得,那盆花已经浸得差不多了。他俯身,准备将其取出。
就在这时,休息室外,传来了陈森林平静无波的声音。
他没有叫江澈,也没有评价他的动作。
他只是拿起那个U盘,插进了电脑,然后,用一种近乎于自言自语的、极轻的语调,缓缓开口。
“报告的第四章……”
江澈的动作,僵住了。
陈森林的目光,依旧盯着电脑屏幕,仿佛在看一份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材料。
“……关于‘换盆法’风险评估的那部分……”
他的声音顿了顿,像一把即将落下的裁纸刀,悬停在江澈的神经上。
“是谁教你,这么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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