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这沉默并非是信号不好,而是一种更加沉重的、充满了计算和权衡的静默。听筒里,只有苏婉那平稳到近乎冷漠的呼吸声,像是一台精密的仪器,在分析着陈默这个问题的每一个潜在动机。
陈默没有催促,他耐心地等着,握着听筒的手指,在办公桌的边缘轻轻敲击,一下,两下,节奏不疾不徐。他在赌,赌苏婉的好感度已经到了可以撬动她吐露一些真话的程度。
“陈主任,”终于,苏婉的声音再次响起,清冷依旧,但似乎比刚才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质感,“你问的这个问题,很危险。”
她没有回答“熟”或“不熟”,而是直接给出了一个定性。
“他今天联系我了。”陈默没有绕圈子,他知道在苏婉这种人面前,任何多余的试探都是班门弄斧。
“为了那幅画?”苏婉的反应极快。
“是。”
“他许了你什么?”
“一个机会,一个为张县长分忧的机会。”陈默用最中性的词语,复述了九爷的意图。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随即传来一声极轻的、仿佛自嘲般的嗤笑。
“陈默,你觉得云山县像什么?”苏婉忽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陈默微微一怔,没有立刻回答。
“它像一个池塘。”苏婉自问自答,声音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淡漠,“水面上,有荷花,有浮萍,那是我们这些在台面上的人,为了争抢阳光和雨露,斗得你死我活。但水面下,有淤泥,有盘根错节的水草,还有一些靠吃腐烂东西为生的生物。它们从不露头,但它们决定了这池水的清浊,甚至能决定哪一朵荷花,什么时候会烂掉根。”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九爷,就是水面下的人。他不是荷花,也不是浮萍,他就是那片淤泥。你现在,是想跳进淤泥里去捞东西?”
这番比喻,比任何直接的警告都更加露骨,也更加令人心寒。
陈默笑了笑:“苏主任,有时候,不把淤泥翻一翻,水永远也清不了。”
“翻淤泥的人,手上会沾满洗不掉的泥。”
“只要能把水搅浑,让那些藏在水底的东西浮上来,沾点泥又何妨?”陈默的语气平静,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心。
电话那头,苏婉的呼吸,似乎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紊乱。过了好几秒,她才缓缓开口:“我明白了。我没什么能告诉你的,我只能说,在云山县,知道九爷的人很多,但敢说自己‘熟’的,一个都没有。包括张县长。”
“多谢苏主任提点。”
“你好自为之。”苏婉说完,便干脆地挂断了电话。
陈默放下听筒,办公室里又恢复了安静。苏婉的话,印证了他脑中【人情账本】的判断。九爷这条线,远比他想象的更深、更浑。
将计就计?
账本的建议在他脑中浮现。但这计,要如何将计就计?直接跟九爷虚与委蛇,等于是在没有任何保护的情况下,与一条毒蛇共舞。他需要一个授权,一个来自更高层面的、哪怕是模糊的授权。
这个人,只能是周良国。
陈默站起身,在办公室里踱了两圈。向县委书记汇报这种事,时机、方式、措辞,都至关重要。说得太白,是告状,是把麻烦甩给领导;说得太隐晦,领导听不明白,等于没说。这其中的分寸拿捏,比写一份改革方案要难上百倍。
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下午四点半。这个时间,周书记应该刚刚结束下午的常委会。
陈默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深吸一口气,走出了办公室。他没有直接去书记办公室,而是绕到了县委大楼后面的小花园。这里是许多领导散步的地方,也是一个“偶遇”的最佳地点。
果然,没等多久,陈默就看到了周良国的身影。他正和秘书小李一边走,一边低声交谈着什么。
陈默没有立刻上前,而是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装作也在散步的样子。
周良国似乎也看见了他,对小李说了句什么,小李点点头,便先行离开了。周良国则放慢了脚步,背着手,看着花园里一丛开得正盛的月季。
陈默知道,机会来了。
他快走几步,赶了上去,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和一丝年轻人特有的局促。
“周书记。”
“嗯,小陈啊。”周良国转过身,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改革办的工作,上手了吗?还顺利吧?”
“托书记的福,各项工作都在有序推进。只是……遇到了一点小小的困惑。”陈默的姿态放得很低。
“哦?说来听听。”周良国来了兴趣,示意他边走边说。
两人并肩走在石子路上,陈默斟酌着词句,缓缓开口:“书记,前两天,我有幸和张县长一起吃了个饭。”
他先是点明了事情的背景和参与人。
“嗯。”周良国只是应了一声,面色不变。
“席间,张县长提及,他一直在寻找一幅名为《秋山行旅图》的古画,似乎是寄托了很深的乡情和夙愿。”陈默继续陈述着事实,不加任何个人判断。
周良国的脚步,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他没有说话,只是侧头看了陈默一眼,眼神里似乎在说:继续。
“今天上午,有一位叫‘九爷’的古董商人联系了我。”陈默说出这个名字时,刻意观察着周良国的表情。
周良国的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仿佛“九爷”这个名字,和“老王”、“老李”没什么区别。
“他说,他有这幅画的线索,想和我‘合作’,把这幅画弄到手,然后……由我,献给张县长。”陈默终于说到了核心,他的语速放得很慢,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清晰,“书记,我刚来云山,对很多事情不懂。我觉得这件事……很敏感,也超出了我一个改革办主任的工作范畴。我心里没底,所以想来向您请示一下,这个事,我该怎么处理?”
他说完了。
没有告状,没有指控,没有分析,甚至没有提出任何建议。他只是作为一个“不懂事”的下属,将自己遇到的“困惑”,原原本本地呈报给上级,请求领导的“指导”。
他把皮球,精准地踢到了周良国的脚下。
周良国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陈默。他没有立刻说话,那双深邃的眼睛,就这么静静地看着陈默,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看进他的心里去。
陈默坦然地与他对视,目光清澈,没有丝毫闪躲。
时间仿佛凝固了。花园里的风声、鸟鸣声,在这一刻都消失了。陈默能听到的,只有自己沉稳的心跳。
许久,周良国忽然笑了。
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陈默的肩膀,动作不重,却带着一种千钧的份量。
“小陈啊,”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你是一个党员干部,是我们党培养起来的年轻同志。”
他看着陈默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相信你的党性。”
说完,他便不再多言,收回手,转身,迈着稳健的步伐,朝办公楼走去。
只留下陈默一个人,还站在原地。
我相信你的党性。
这句话,像一声惊雷,在陈默的脑海中炸响。
表面上,这是一句标准的官话,意思是:我相信你会坚持原则,守住底线,拒绝这种变相的贿赂。
但陈默瞬间就明白了这句话背后,那层更深、也更重的含义。
周良国没有说“这件事你不要管”,也没有说“我会派人去查”,他只是说“我相信你”。
这是一种授权。一种不留任何书面痕迹、不承担任何直接风险的口头授权。
他把处理这件事的权力,像一把没有刀鞘的利剑,直接塞到了陈默的手里。
“我相信你的党性”,翻译过来就是:我相信你能用符合“党性”要求的方式,去处理好这件事。什么是党性?坚持原则是党性,和腐败分子作斗争,更是党性!
成功了,功劳是你的,是我周良国慧眼识人;失败了,捅出了篓子,那是你陈默个人行为,与我无关,我只说过“相信你的党性”,是你自己没有正确理解。
这是一场考验。
一场来自县委一把手,对他政治智慧、胆魄和能力的终极考验。
通过了,他将真正成为周良国的心腹,在云山县的天空下,获得一片可以自由翱翔的领地。
失败了,他将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一股巨大的压力,混合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兴奋,瞬间席卷了陈默的全身。他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在这一刻沸腾了起来。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这双手,即将要伸进苏婉口中那片最黑暗、最肮脏的淤泥里。
他非但没有感到恐惧,反而生出一种猎人锁定猎物般的快感。
陈默抬起头,望向周良国远去的背影,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他拿出手机,从通讯录里翻出了一个没有存名字,但却烂熟于心的号码。
电话拨了出去,很快便被接通。
“喂?哪位?”电话那头,传来九爷那沙哑而和气的声音。
陈默对着话筒,声音里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仿佛下定了巨大决心的颤抖,说道:
“九爷,是我,陈默。”
“我想通了。”
喜欢官场人情:我的人情能无限升值请大家收藏:(m.shuhesw.com)官场人情:我的人情能无限升值书河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