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脚下的临时庇护所,潮湿而简陋。
王允坐在一块还算干爽的石头上,一夜未眠。他花白的胡须上沾着晨露,昔日司徒府的锦绣袍服,此刻已满是褶皱与泥污,看上去与寻常逃难的老翁并无二致。他的内心,比这身衣袍还要凌乱。
两天了。
自从李玄跟着那群降卒上了黑风寨,已经整整两天杳无音信。
这两天里,王允度日如年。他脑中反复上演着各种可怕的画面:李玄年轻气盛,被山贼的花言巧语所骗,最终惨遭毒手;又或者,他试图掌控山寨,却引发内乱,被乱刀砍死……每一种可能,都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本就脆弱不堪的神经。
他悔,悔不该让李玄去冒这个险。他怕,怕自己最后的希望,会如同风中残烛,就此熄灭。
“义父,喝口热水吧。”
貂蝉端着一个粗陶碗,袅袅婷婷地走了过来。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却比王允要镇定许多。她将碗递到王允面前,柔声劝慰道:“玄郎他不是鲁莽之人,他既然敢去,必然是有把握的。”
话虽如此,她紧紧攥着衣角、微微泛白的手指,还是暴露了内心的紧张。
王允接过碗,温热的触感从掌心传来,却暖不进他冰冷的心。他叹了口气,正要说些什么,忽然,远处林间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
不是山贼那种杂乱无章的踩踏,而是带着某种特定节奏的、沉稳的脚步声。
王允和貂蝉心中同时一紧,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庇护所周围的几名家丁护卫更是立刻拔出刀,紧张地护在二人身前,如临大敌。
很快,一行十余人从林中走出。
看清来人的一瞬间,王允的瞳孔猛地一缩。
为首的两人,他认得,正是前日跟在李玄身边的那个冷峻青年和那个铁塔般的壮汉。他们身后跟着的,也都是黑风寨的山贼。可……他们看起来,又完全不像山贼了。
他们身上穿的还是那些五花八门的皮甲布衣,但每个人都把衣服整理得干干净净,腰带束得整整齐齐。他们手中握着刀枪,却不是扛在肩上或随意拖在地上,而是统一斜持在身侧。最让王允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他们的眼神。
那里面没有了匪徒的凶残与贪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他只在京城禁军身上才见过的……纪律感。
为首的王武走到王允面前三步处,停下脚步,身后的队伍也随之齐刷刷地立定,动作整齐划一,竟带起一阵微风。
“王司徒。”王武对着王允,郑重地抱拳躬身,“公子已在山上备好住处,特命我等前来,恭请司徒与小姐上山。”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不卑不亢。
王允张了张嘴,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他看着眼前这支队伍,又看了看王武那张冷峻却充满敬意的脸,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这还是那群杀人不眨眼的贼寇吗?
“有劳将军了。”最终,还是貂蝉先反应过来,对着王武盈盈一拜,打破了这诡异的寂静。
王允这才回过神来,他定了定神,心中的恐惧被巨大的困惑所取代。他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干涩:“好,我们……这就随你们上山。”
上山的路,比王允想象中要好走得多。
原本崎岖泥泞的山道,明显经过了修整,路边新翻的泥土还散发着潮气。沿途不时能看到一些穿着山贼服饰的人,在卖力地砍伐树木、搬运石头,将山路进一步拓宽。他们干得热火朝天,汗流浃背,看到王武的队伍经过,还会主动停下来,笨拙地学着军中的样子行礼。
王允的眼皮一直在跳。
懒惰、散漫,这是他对贼寇的固有印象。可眼前这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哪里有半分懒惰的影子?这不像是贼窝,倒像是一个正在大兴土木的军营。
他心中的困惑,如同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
当他们终于抵达黑风寨那标志性的巨大木制寨门前时,王允感觉自己的认知,再一次被彻底颠覆了。
寨门被重新修葺过,两旁高耸的箭楼上,站着神情肃穆的哨兵。他们目光锐利,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看到王武的队伍,立刻挺直了胸膛,行了一个标准的注目礼。
这……这是土匪窝?这他娘的比朝廷很多地方卫所的关隘还要正规!
王允身后的几名家丁护卫,更是看得目瞪口呆。他们面面相觑,都能从对方眼中看到“活见鬼了”四个大字。
穿过寨门,寨内的景象更是让王允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没有预想中的遍地狼藉、血迹斑斑,也没有醉醺醺的山贼和被欺凌的妇人。整个山寨的主道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两旁的屋舍虽然依旧简陋,却都整理得井井有条。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草药味和饭菜的香气,混合着一股……汗水的味道。
“杀!杀!杀!”
一阵充满阳刚之气的暴喝声,从山寨中央的巨大广场上传来,打断了王允的思绪。
王武对着王允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引着他们向广场走去。
绕过一排营房,视野豁然开朗。
下一刻,王允呆立当场,整个人仿佛被一道天雷劈中,彻底石化了。
只见宽阔的广场上,数百名赤着上身的汉子,正顶着烈日,进行着艰苦的操练。他们被分成了数十个小队,在各自队长的带领下,或练习劈砍,或演练阵型。
那个铁塔般的壮汉张铁牛,正被王武指着鼻子破口大骂。
“张铁牛!你他娘的是没吃饭吗!让你刺,不是让你捅!手腕要稳!看清楚,是这样!”王武亲自做着示范,一招一式,虎虎生风。
张铁牛被骂得狗血淋头,却不敢还嘴,只是红着脸,更加卖力地挥舞着手中的木枪。
而让王允几乎昏厥过去的,是操练的人群。
他看到了!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
他府上那几个武艺最高强、平日里眼高于顶的家丁护卫,此刻正和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前山贼,勾肩搭背地凑在一起,激烈地争论着什么。
“不对!王教官说了,这一步要先迈左脚,才能稳住重心!”家丁护卫急得满脸通红。
“放屁!老子打了这么多年架,都是先出右脚,这样顺手!”刀疤脸山贼唾沫横飞。
“你那是打架!这是战阵!能一样吗?”
“管他娘的什么阵,能砍死人就是好阵!”
两人争得不可开交,旁边一个小队的队长看不下去了,走过来一人屁股上踹了一脚:“吵什么吵!都给老子闭嘴!听教官的!再他娘的废话,今天晚饭的肉汤全队都没了!”
一听到“没肉汤”,那家丁和刀疤脸瞬间就蔫了,互相瞪了一眼,乖乖地按照王武的口令,别扭地迈出了左脚。
王允的身体晃了晃,幸好身旁的貂蝉及时扶住了他。
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了山贼与家丁,这两拨原本应该势同水火、恨不得将对方生吞活剥的人,此刻竟然混杂在一起操练。他们会争吵,会咒骂,但他们的目标却是一致的。他们身上,都散发着一种名为“生气”的东西。
这不是一支军队,这还只是一群乌合之众。
但这群乌合之众的眼中,却燃烧着火焰。
王允感觉自己的喉咙干得快要冒烟了。他看着眼前这幅匪夷所思、却又充满着蓬勃生命力的画面,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两天。
仅仅两天时间。
李玄,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这已经不是权谋,不是计策,这近乎于……神迹!
就在王允心神激荡,几乎无法站立之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广场的另一头,缓缓向他走来。
那是一个穿着一身青色长衫的年轻人,他背着手,步履从容,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他就那样穿行在喧闹、嘈杂、汗流浃背的操练人群中,却仿佛与这一切格格不入,又仿佛他本就是这一切的中心。
周围那些上一刻还骂骂咧咧的悍匪,在看到他时,都会下意识地收敛神情,手中的动作会不自觉地更加标准几分,眼神中流露出混杂着敬畏与信服的复杂光芒。
“义父,蝉儿,你们来了。”
李玄走到二人面前,停下脚步,笑容温和,仿佛只是邀请他们来家中做客一般。
王允看着他,看着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年轻人。他还是那个他,眉眼依旧清秀,气质依旧温润。可王允却觉得,他好像又完全变了。他的眼神深邃得像一片星空,让人根本无法看透。他站在那里,明明孑然一身,身后却仿佛站着千军万马。
“玄……玄儿……”
王允嘴唇哆嗦着,他有千言万语想问,有无数的震惊与不解堵在胸口,可最终,却只化作了一句几乎不成声的呢喃:
“这……这里……究竟是人间,还是幻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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