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朔风如刀,刮过江陵城西三十里荒芜的江滩。
五溪蛮王沙摩柯粗粝的赤脚深陷于冰寒刺骨的淤泥之中,纹丝不动。
他赤裸的上身仅覆着以古藤秘法编织的藤甲,甲片上涂抹的五溪特制药油,在惨淡的星月微光下幽幽泛着诡谲的蓝芒,如同附着了无数择人而噬的细小毒虫。
浑浊的江水带着上游未尽的硝烟气息,一波波冲刷着他筋肉虬结的小腿。他鹰隼般的目光穿透沉沉的江雾,死死盯在对岸东吴水寨幢幢的黑影上。
耳畔,丞相诸葛亮临行前低沉而清晰的叮嘱,盖过了江涛的呜咽,如同烙印刻入骨髓:“待东南风起,狼烟为号,便是尔等破城之时!” 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柄沉重铜骨朵上干涸发黑的血垢,那是前日哨探留下的印记。
子时三刻,天地间最后一丝微光也被彻底吞噬。
死寂的江面毫无征兆地翻涌起浓得化不开的白雾,如同无数幽灵从九幽黄泉攀爬而出,瞬间吞噬了宽阔的江面,将两岸的营垒、战船、山峦都拖入一片混沌的迷离。
这雾来得诡异,粘稠湿冷,带着浓重的水腥气,将一切声响都吸了进去。
就在这浓雾的掩护下,汉将冯习率领的二十艘特制火船,如同二十条贴着水面滑行的致命火蛇,悄无声息地顺流而下!
这些船只体型狭长,船头包裹铁皮,并装有狰狞的倒钩铁刺,刺尖在雾中闪着幽蓝的淬毒寒光。它们借着水势,精准而迅猛地扑向吴军停泊在江陵外围的警戒船队!
“噗嗤!咔嚓!”
沉闷的撞击声和木料碎裂声在浓雾中接连响起,短促而惊心。倒钩轻易地刺穿、咬合住吴军战船的船舷!
船上的吴军士兵刚从睡梦中惊醒,尚未来得及发出警报,致命的勾连已然完成!
“放箭——!” 汉军旗舰上,冯习的嘶吼如同炸雷,撕裂了粘稠的雾幕!这吼声,便是点燃地狱之火的号角!
刹那间,早已引弓待发的汉军弓弩手松开了紧扣的手指。
“嗡——!”
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弓弦齐鸣!无数燃烧的火箭,如同骤然爆发的流星火雨,带着尖锐刺耳的厉啸,呼啸着射向那些被铁索勾连、挤作一团的吴军战船!火箭精准地钉在涂抹过油脂的船帆、缆绳和甲板上!
“轰!”
“噼啪!”
火焰几乎是瞬间爆燃开来!早已泼洒在船索、甲板上的粘稠火油,遇火即燃,其蔓延速度之快,远超陆逊最坏的预估!
炽热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一切可燃之物,疯狂地沿着勾连的绳索向吴军战船内部窜去!浓烟混合着白雾,翻滚着直冲天际!
江风!那至关重要的东南风,终于如约而至!风助火势,火借风威!燃烧的船帆碎片被狂风卷起,如同巨大的火鸟,呼啸着掠过宽阔的江面,狠狠砸向巍峨的江陵城头!
城楼之上,东吴大将朱然正声嘶力竭地指挥守军。一块燃烧的、带着焦糊桐油味的巨大帆布碎片,如同死神的披风,被狂风精准地甩到了他的头顶!
“嗤啦!”
他头盔上骄傲的朱红盔缨瞬间被点燃,化作一束跳跃的烈焰火炬!滚烫的灼痛和骤然降临的死亡威胁让他发出一声骇人的惨叫,狼狈不堪地扑打着头顶的烈火,周围的亲兵顿时乱作一团!
就在这城头一片混乱的瞬间,江滩上,沙摩柯眼中凶光暴射!
他猛地举起沉重的铜骨朵,发出一声穿透烟火的蛮族战吼:
“五溪的勇士!随我杀——!”
吼声未落,他壮硕的身躯已如离弦之箭,率先冲向离他最近的一座江岸烽火台!
烽火台上的吴军守兵被江面突如其来的大火和城头的混乱惊得魂飞魄散,根本来不及反应。沙摩柯已如魔神般跃上高台!
铜骨朵带着千钧之力,裹挟着刺耳的破风声,狠狠砸下!
“噗!”
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夹杂着骨头碎裂的脆响,当先一名吴军什长的头颅如同被重锤击中的西瓜般爆裂开来,红白之物四溅!
蛮兵们紧随其后,如同嗅到血腥的狼群,挥舞着淬毒的短刀、吹筒和利斧,狂嚎着扑向惊骇欲绝的守军。
这座扼守江岸要冲的烽火台,在蛮族狂暴的冲击下,顷刻间化作修罗屠场,血腥冲天!
寅时三刻,江陵东门瓮城。
这里已彻底沦为血肉磨坊。潘璋的鱼鳞重铠早已被层层叠叠的鲜血、碎肉和内脏糊成了暗沉粘腻的酱紫色,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带着浓烈的血腥味。
他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瓮城墙壁,大口喘息着,手中那柄跟随他多年的环首刀,刀刃已崩开七道狰狞的缺口,如同野兽残缺的獠牙。眼前,是如黑色怒潮般汹涌扑来的汉军玄甲重骑!
那沉重的马蹄踏在遍布尸骸的石板路上,发出令人心胆俱裂的闷雷声,冰冷的铁甲在四周燃烧的火光映照下,闪烁着地狱般的幽光。
这景象!这恐怖的、无坚不摧的铁流!瞬间将潘璋的记忆狠狠扯回了十几年前那个噩梦般的当阳长坂坡!
彼时,他也曾远远望见赵云在同样的玄甲铁骑中七进七出,如入无人之境!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呃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从身旁传来。潘璋悚然回神,只见自己最后一名亲卫被数支马槊同时洞穿,高高挑起!
那玄甲骑兵冷漠地一甩槊杆,尸体如同破麻袋般砸在潘璋脚边,温热的鲜血溅了他满脸。
完了!潘璋脑中一片空白,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刻般清晰。
“噗噗噗噗——!”
就在他心神失守的刹那,一片密集得令人窒息的弩矢破空声响起!那是汉军重骑配备的连弩!数十支劲弩在极近的距离攒射而出!
潘璋只觉胸口、腹部、四肢同时传来一阵钻心剧痛,巨大的冲击力将他狠狠钉在了身后的墙壁上!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到自己引以为傲的鱼鳞铠上,瞬间绽开了三四朵刺目的血花!
冰冷的弩矢深深嵌入他的躯体,如同将他钉死在耻辱柱上的一根根铁钉!力量如同退潮般从身体里飞速流逝,环首刀“当啷”一声脱手坠地。
他靠着墙壁,缓缓滑坐下去,身下迅速汇聚成一片粘稠的血泊。血泊如镜,倒映着瓮城上方那一角被浓烟熏染的、残缺的冷月。
恍惚间,在那血色的月影中,他仿佛又看到了麦城风雪之夜,那个绿袍金甲的身影,横刀立马,丹凤眼中射出睥睨天下的寒光,嘴角似乎挂着一丝冰冷的、嘲弄的冷笑……
“马…马忠!” 潘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发出野兽垂死般的嘶吼,试图唤醒不远处同样陷入绝境的同僚,“点火油!烧死他们!!” 他挣扎着挥刀,格开一支不知从何处射来的流矢,刀锋在石壁上刮出一溜刺目的火星。
然而,他绝望地看到,副将马忠早已被数名玄甲骑兵逼到了城墙根的死角,背靠着冰冷的砖石,退无可退!
马忠手中死死攥着一支燃烧的火把,眼中尽是疯狂,试图冲向瓮城角落隐藏的巨大火油槽——那是同归于尽的最后手段!
“鼠辈受死!”
一声惊雷般的暴喝炸响!一道雪亮的刀光,如同撕裂夜空的银色闪电,自斜刺里狂暴斩至!刀光精准无比地掠过马忠握着火把的手腕!
“咔嚓!” 火把连同握着它的手掌,齐腕而断!燃烧的半截火把旋转着飞上半空!
刀光毫不停滞,顺势上撩!带着斩裂一切的决绝,“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马忠胸前坚固的护心镜,竟如同薄纸般被那雪亮的刀锋生生劈成两半!刀刃余势未衰,深深嵌入他的胸膛!
“呃…!” 马忠双目暴凸,难以置信地看着胸前喷涌而出的鲜血和破碎的内脏,又艰难地抬眼看向那持刀之人——廖化!
那张饱经风霜、此刻却因狂怒而扭曲的脸庞上,溅满了敌人的鲜血!
“尔等鼠辈!可识得此刀?!”
廖化须发戟张,声如虎啸,手中那柄沾满血污的宝刀,正是当年追随关云长千里走单骑时所用的贴身肉搏神兵!刀身嗡鸣,饮血而狂!
瓮城另一侧,吴将范疆目睹潘璋被射成刺猬、马忠被劈成两半,早已魂飞魄散。他带着仅存的十几个亲兵,嘶吼着试图从一处火势稍弱的侧门拼死突围。
“杀出去!去东门找张达将军!” 范疆挥刀砍翻一名挡路的汉军步卒,溅了一脸热血。
就在他们即将冲出火海的刹那,“嗷呜——!”
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蛮族战嚎骤然响起!数十名赤着上身、涂着靛蓝战纹、如同鬼魅般的五溪蛮兵,从燃烧的断壁残垣后、从浓烟滚滚的瓦砾堆中猛地扑杀出来!
他们像最狡猾凶残的狼群,并不与装备精良的吴兵正面硬撼,而是凭借鬼魅般的速度和地形,瞬间散开,手中的吹箭、短弓和毒镖,如同致命的毒蜂,专挑吴军甲胄的缝隙、面门、脖颈等薄弱处招呼!
“啊!我的眼睛!”
“有毒!箭上有毒!”
惨叫声接连响起,范疆身边的亲兵如同被割倒的麦子般接连倒下。一支淬毒的吹箭悄无声息地擦过范疆挥刀的手臂,留下一条细微的血痕。剧痛和麻痹感瞬间袭来!
“呃!” 范疆一个踉跄,下意识地捂住剧痛发麻的脖颈——不知何时,另一支毒镖已深深嵌入他锁骨的缝隙!
毒液迅速蔓延,半边身体顿时僵硬不听使唤!他双腿一软,“噗通”跪倒在地,手中的战刀也无力地滑落。
“范疆狗贼!拿命来!”
一声饱含刻骨仇恨的怒吼如同惊雷炸响!汉将陈式双目赤红,如同一头发狂的雄狮,从燃烧的废墟后猛冲而出!他手中的宝剑划出一道凄厉的寒光,带着积压多年的血仇,凌空劈下!
“这一剑,替三将军问候!” 陈式的怒吼声震四野,剑光化作漫天飞旋的死亡光轮!
“噗——!” 范疆那颗因中毒而扭曲的头颅,带着一蓬滚烫的血雨,冲天而起!无头的残躯在原地僵立了一瞬,才轰然倒地。
范疆的残躯尚未完全落地,一道更加狂暴的身影已如旋风般卷至!正是沙摩柯!他手中的铜骨朵带着蛮荒的巨力,如同擂鼓般狠狠砸在范疆无头尸身的胸膛之上!
“咔嚓嚓!” 一阵令人牙酸的骨裂声爆响!范疆的胸骨连同内脏被砸得彻底塌陷下去!
沙摩柯看也不看那滩烂泥般的尸体,弯腰一把抓住范疆那颗怒目圆睁、死不瞑目的头颅的发髻,如同拎着一件微不足道的战利品。
他狂野的目光扫过瓮城上方一座仍在负隅顽抗的箭楼,那里,隐约可见张达惊骇欲绝的面孔。
“汉家儿郎!接着祭旗!” 沙摩柯用生硬的汉语狂吼一声,手臂肌肉贲张,用尽全身力气,将那颗血淋淋的头颅如同投石般,狠狠掷向箭楼顶层!
头颅在空中划出一道凄厉的血色弧线!
箭楼顶层,张达眼睁睁看着潘璋、马忠、范疆接连惨死,早已吓得肝胆俱裂,手脚冰凉。
此刻,范疆那颗狰狞的头颅,带着呼啸的风声和浓重的血腥味,如同地狱的召唤,直直朝他面门飞来!他魂飞魄散,下意识地就想挥动令旗,命令最后的弩手做困兽之斗。
然而,他握着令旗的手刚刚抬起,忽觉脖颈侧面传来一阵刺骨的冰凉!那冰冷的触感,带着铁锈和死亡的气息。
他僵硬地、一点点地转过头。一张沾满血污、年轻而冷酷的汉军脸庞,近在咫尺!对方不知何时,竟已如壁虎般悄无声息地攀上了这数丈高的箭楼!
他手中那柄特制的钩镰枪,锋利的镰刃正从一名被割喉的吴军弩手脖颈间缓缓抽出,温热的血珠顺着冰冷的镰尖滴落,有几滴,溅在了张达的颈侧皮肤上——方才那冰冷的触感,正是这夺命的镰刃!
“尔等拿张将军(张飞)首级邀功时,可曾想过今日?!” 年轻士兵的声音冰冷如刀,眼中燃烧着为将复仇的烈焰。
张达浑身剧震,亡魂皆冒!他想喊,喉咙却像是被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杀了他!为张将军报仇!”
“剁碎这狗贼!” 箭楼狭窄的顶层空间内,残余的汉军士兵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彻底疯狂了!七八把染血的环首刀,带着积压已久的血海深仇,从四面八方同时朝着张达劈头盖脸地猛砍下来!刀光如林,避无可避!
“噗嗤!咔嚓!噗——!”
利刃入肉、碎骨断筋的声音密集得如同暴雨!血肉横飞!滚烫的鲜血和破碎的内脏碎块如同喷泉般狂涌而出,瞬间将箭楼中央的粗大木柱染成了刺目的赤红色!
张达连一声完整的惨叫都未能发出,便在乱刀之下化作了一摊模糊的肉泥!
廖化踏过满地粘稠的残肢断臂和兀自抽搐的吴军尸体,沉重的玄甲上挂着半截不知属于谁的肠子,随着他沉稳的步伐微微摇晃。
浓烈的血腥味和焦糊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他走到潘璋那面被踩踏得污秽不堪、只剩半截的帅旗旁,弯腰,用染血的手将其缓缓拾起。
他没有看那旗帜,而是猛地抬头,望向江陵城头那依旧在熊熊燃烧、照亮半边天际的冲天烈焰!
火光跳跃,扭曲升腾,恍惚间,在那跃动的光影里,他仿佛又看到了当阳桥头,那个豹头环眼、声如巨雷的身影,虬髯怒张,丈八蛇矛横扫千军!
又仿佛看到了麦城风雪之夜,那袭永远不倒的绿袍,在漫天飞雪中傲然挺立,青龙偃月刀寒光凛冽!
“关将军…张将军…” 廖化喉头滚动,发出野兽般压抑的、沙哑的呜咽,滚烫的泪水混着脸上的血污滚滚而下。
他猛地单膝跪地,将潘璋的残旗狠狠按在满是血泥的地上,另一只手抓起一把混杂着骨渣和焦土的污秽之物,狠狠抹在自己脸上!“汝等…大仇得报矣——!”
这声饱含血泪的嘶吼,却被骤然响彻全城的、洪亮的晨钟声彻底吞没!
“咚——!咚——!咚——!”
钟声雄浑,涤荡着血与火的战场。东方天际,第一缕金色的晨曦刺破浓烟,洒落在残破不堪的江陵城头。
一面巨大而略显褪色的赤色汉旗,正被幸存的汉军士兵合力升起,迎着凛冽的江风,猎猎招展!初升的朝阳将那旗帜中央古朴的“汉”字,镀上了一层神圣而耀眼的金边!
那光芒,恰如建安五年,刘备刘皇叔初入荆州,将这面旗帜第一次高高插上江陵城头时的模样!
武昌吴王宫(孙权称王后,将行在暂迁于此,以控荆襄), 同日辰时。
精舍之内,暖炉驱不散深冬的寒意。孙权端坐于龙纹御案之后,手中把玩着一只越窑秘色青瓷茶盏。
盏壁薄如蝉翼,釉色青翠欲滴,如同凝冻的一泓春水。他正欲啜饮盏中碧绿的茶汤,指尖却无端地微微一颤。
“啪嚓——!”
一声清脆刺耳的爆裂声骤然响起!那只价值连城的越窑名盏,竟毫无征兆地在孙权手中炸得粉碎!
滚烫的碧绿茶汤混合着锋利的瓷片碎屑,猛地溅射开来!滚烫的汁液泼洒在御案精致的龙纹雕饰上,顺着案沿滴滴答答地淌下,如同无声的血泪。
几片尖锐的碎瓷甚至划破了孙权保养得宜的手指,沁出细小的血珠。
殿内侍立的宫人吓得魂不附体,扑通跪倒一片,瑟瑟发抖,大气不敢出。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着大殿。
“报——!八百里加急!江陵……江陵失守——!”
一个凄厉到变调的声音,如同鬼魅般刺破了这死寂!一名背后插着三支象征最高级别军情的染血翎羽、几乎力竭的传令兵,连滚带爬地扑倒在冰冷的丹墀之下!
他身上的尘土和血迹混合在一起,脸色灰败如死人,气若游丝地喊出那如同丧钟般的消息。
“噗!” 侍立在旁的东吴重臣步骘,身形猛地一晃,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踉跄着跪倒在地。
“竖子误国!竖子误国!” 老臣张昭须发戟张,手中的鸠杖重重顿在金砖铺就的地面上,发出沉闷而绝望的回响,如同敲响了东吴的丧钟。
他布满老年斑的手指剧烈颤抖着,指向大殿中央巨大的荆州沙盘,声音嘶哑:“速调濡须坞两万水军!星夜驰援江陵!快!陆伯言…陆伯言现在何处?!”
“陆都督…陆都督尚在麦城艰难收拢残部……” 一名浑身浴血的偏将跪地泣告,“朱然将军…潘璋将军…皆…皆已殉国了!” 最后几个字,如同重锤砸在每个人心头。
“来不及了。”
一个更加沉重的声音响起。诸葛瑾面色凝重如铁,捧着一个黑漆木盒,步履沉重地快步走进大殿。他走到丹墀前,缓缓打开了盒盖。
盒中,静静躺着半枚染满暗红血渍的青铜虎符——那是潘璋作为江陵守将的兵权信物!断裂的茬口,狰狞地诉说着主人的结局。
诸葛瑾抬眼,望向御座之上那个碧眼紫髯、此刻却面沉如水、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的君主,嘴唇翕动,却终究没能再说出一个字。沉重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整个殿堂。
孙权仿佛没有听到阶下的混乱与悲鸣。他缓缓抬手,指尖无意识地抚摸着腰间那柄伴随他半生的古锭刀。冰冷的刀鞘上,繁复威严的夔龙纹饰在宫灯下泛着幽光。
他记得,十余年前,就在这柄象征着权力与杀伐的宝刀见证下,他与那个长臂过膝、自称汉室宗亲的刘备,歃血为盟,共拒强曹。彼时,刀鞘上镶嵌的荆州地形图,象征着双方共同的基石与野望。
此刻,那象征着荆襄九郡的微缩地图,在他指腹下冰冷而坚硬,却仿佛正被无数无形的铁蹄践踏、蹂躏,变得支离破碎。一股冰冷的怒意和更深沉的疲惫,从心底最深处翻涌上来。
他猛地扯断腰间一枚温润如脂、雕工精湛的蟠龙玉佩,看也不看,随手抛给阶下心腹近卫,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将此物交给孙桓。
命他…亲自护送尚香郡主…西归江陵。” “西归”二字,他说得异常艰难。
他顿了顿,疲惫地闭上眼,复又睁开,补充了一道更显萧索与决绝的命令:“传令老将程普…把看护郡主院落的…那十二名亲卫…撤了吧。”
这十二名亲卫,是当年刘备迎娶孙尚香时东吴留下的“陪嫁”,实则是孙权安插在妹妹身边的耳目与枷锁。
如今,这枷锁,已无存在的必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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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陵太守府,三日后。
府衙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尚未散尽的焦糊气息。刘备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缓缓抚过青龙偃月刀冰冷而光滑的刀身。
那刀身上盘绕的青龙云纹,依旧凌厉张扬,仿佛随时会破刃而出,发出震天的龙吟。
光可鉴人的刀面,映出窗外铅灰色天空中纷扬飘落的细雪,也映出他自己那张写满疲惫、沧桑,却又在眼底深处燃烧着复杂火焰的脸庞。
案头,三封文书如同三块沉重的巨石,压在他的心头。
第一封,来自北境汉中的急报,字字如刀:
“魏帝曹丕,遣上军大将军曹真,统军七万,步骑精锐,出斜谷,大举进犯阳平关!关城告急!” 北方的威胁,如同悬顶之剑。
第二封,是东吴使者卑躬屈膝呈上的降书,言辞恳切,极尽谦卑:
“…除原属关君侯之荆州诸郡,愿割长沙、桂阳二郡之地,以谢前愆…乞大汉皇帝陛下息雷霆之怒…”
割地求和,看似诚意十足。
第三封,则是一份看似寻常、却暗藏玄机的礼单。在罗列的金珠玉帛、粮秣辎重之后,一行小字如同淬毒的细针,狠狠刺入刘备眼中——“孙尚香郡主,不日将抵江陵,归侍陛下驾前。”
“砰!”
“锵啷!”
怒喝与兵器撞击声骤然打破厅堂的压抑!吴班、张南、向宠等一班性如烈火的将领再也按捺不住胸中翻腾的怒火与杀意!
他们的剑柄重重撞在厅中巨大的青铜灯树上,震得满室烛火疯狂摇曳,光影乱颤,如同众人激荡难平的心绪!
“此乃缓兵之计!陛下万不可信!” 吴班须发戟张,声如洪钟,“东吴水师主力楼船巨舰,十之七八尚存于夏口、柴桑!朱然虽败,程普、徐盛等宿将犹在!
当趁其新丧大将、军心涣散之际,一鼓作气,乘胜追击!水陆并进,直捣武昌!甚至一鼓作气,拿下建业城!彻底铲除江东祸根!”
“对!当活捉步练师(孙权宠妃),献于陛下阶前!以雪荆州之耻,告慰关张二位将军在天之灵!”
不知是哪位性急的将领在人群中脱口吼道,引来一片激愤的附和。
喧嚣之中,唯有诸葛亮端坐案后,羽扇轻摇,神色沉静如水。案上那幅巨大的荆州地形图,边角因湿气而微微卷起。
他清澈而深邃的目光扫过帐外侍立的身影——那里,五溪蛮王沙摩柯如同铁塔般矗立,腰间新缴获的吴国名将朱然的佩钩“断水”,在摇曳的烛火下正泛着幽冷的、仿佛浸透了血色的寒光。
“众将军,”
诸葛亮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满堂的激愤,“可闻兵法有云:‘归师勿遏,围师必阙,穷寇莫追’?”
他羽扇轻点地图上襄阳、当阳的位置,语气凝重,
“今曹仁亲率五万精锐步骑,已出襄阳南下!其先锋大将张合,所率虎豹骑铁蹄,前日已踏破当阳!
若我军不顾后方,一味东进追讨东吴残兵,曹魏大军与东吴退守夏口、武昌的水陆残军一旦形成南北夹击、东西呼应的犄角之势,我军深入敌境,粮道漫长,腹背受敌…后果不堪设想。”
他的目光再次掠过帐外沙摩柯腰间的吴钩,那寒光仿佛在无声地提醒着胜利背后潜藏的危机。
又三日后,吴国使臣张温,这位以辩才闻名江东的名士,怀揣着最后一线渺茫的希望,再次踏入了这间气氛肃杀的江陵府衙。他手中捧着一个铺着锦缎的紫檀木盒,步履沉重如同灌铅。
在刘备及汉军文武森然的目光注视下,张温缓缓打开了锦盒。
盒中,并非金玉珠宝,而是静静地卧着一柄断成三截的玉璧!玉质温润,雕工古拙,正是当年孙刘两家缔结姻亲、永固盟好之时,双方交换的定亲信物——和氏璧的仿品!象征着坚不可摧的联盟与情谊的玉璧,如今已碎!
刘备的瞳孔骤然收缩!那冰冷的碎玉,仿佛带着刺骨的寒意,瞬间将他拉回了建安十四年,那个锣鼓喧天、红烛高烧的夜晚。
彼时,新娘子孙尚香一身嫁衣,红得如同燃烧的火焰,映照着江陵城头彻夜不息的盛大篝火…那喜庆的乐声、喧闹的人声,此刻却化作尖锐的耳鸣,刺痛着他的神经。
湘江渡口,七日后。
凛冽的朔风卷起江面上的雪沫,扑打在楼船高耸的船舷上。孙尚香独立船头,一袭素雅的深青色斗篷包裹着略显单薄的身躯。
她望着船舷两侧飞速倒退的、翻涌着白色浪花的浑浊江水,目光沉静而幽深,仿佛凝望着流逝的岁月。
船舱内,三十二名陪嫁侍女正默默整理着那些尘封多年、华丽依旧的妆奁衣饰,金银玉器偶尔碰撞,发出清脆而空洞的声响,更添几分寂寥。
当巨大的楼船缓缓驶入江陵水域,熟悉的江岸轮廓逐渐清晰。孙尚香的目光,被江岸新筑起的一座座烽燧哨塔所吸引。
塔顶,迎风招展的旗帜异常刺目——那赫然是炎汉的赤旗!但更刺目的是,那旗帜中央巨大的“汉”字,竟是用东吴水师特有的靛蓝色战旗拆解后,重新拼接、染制而成!属于吴军的印记被粗暴地覆盖、篡改,如同她此刻被强行扭转的命运。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她眼底深处一闪而逝。
“夫人,” 一名年长的侍女捧着折叠整齐、绣满华丽翟鸟纹饰的赤金翟衣,小心翼翼地走到她身后,轻声提醒,“江陵将至,该更衣了。”
孙尚香恍若未闻。她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自己宽大衣袖边缘那已经有些磨损褪色的精细纹绣。
沉默片刻,她忽然抬手,探入自己的领口内侧,摸索片刻,扯下了一枚贴身佩戴的玉佩。
玉佩温润,形制古朴,雕着一尾灵动欲跃的鲤鱼。这并非名贵之物,却让她冰封的心湖骤然泛起涟漪——这正是当年在甘露寺外,那个羽扇纶巾、眼神清亮睿智的年轻军师诸葛亮,在她及笄之礼上,微笑着赠予她的贺礼。
彼时,他还与她纵论天下,言语间对兄长孙权也多有推崇。物是人非,恍如隔世。
“呜——呜——!”
浑厚苍凉的号角声,如同沉睡巨兽的呜咽,从江陵码头的方向穿透风雪传来。
楼船缓缓靠岸。码头上,黑压压的汉军甲士肃立如林,刀枪在细雪中闪着寒光。为首一人,身披厚重的玄色大氅,在凛冽的朔风中猎猎作响,如同展开的鹰翼。
正是刘备。他站在码头最前方,目光沉静地望向缓缓放下的跳板。
江风格外猛烈,就在跳板落下的瞬间,一股强劲的旋风猛地掀起孙尚香用以遮挡面容的素纱。
十二年!
整整十二年的光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又在两人无声对视的目光中汹涌流淌。当年那个敢在洞房之夜悬挂刀剑、纵马劫持新郎的江东郡主,眉宇间逼人的英气已被岁月和离愁磨去了棱角,鬓角悄然染上了几缕不易察觉的霜色。
而刘备,那个曾经被自己“劫持”的落魄皇叔,如今已是威震天下的汉中王、大汉皇帝,眉宇间刻满了风霜与杀伐的痕迹,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睛,依稀还有旧日的轮廓。
风雪在两人之间呼啸,时间仿佛停滞。
诸葛亮的目光在孙尚香手中那枚熟悉的鲤鱼玉佩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随即不着痕迹地移开。
他上前一步,羽扇从容地指向东南方向浩渺的江面,声音温和却清晰地打破了这微妙的静默:“陛下请看,东吴赔付的首批粮秣辎重船队,已过巴丘,正溯江而来。”
江陵城头,一月后。
战争的创伤尚未完全平复,空气中仍残留着淡淡的焦糊味和血腥气。五溪蛮王沙摩柯大大咧咧地盘坐在女墙下的避风处,用他那柄新得的、锋锐无匹的吴钩名器“断水”,轻松地切开一只烤得滋滋冒油、香气四溢的肥羊。
滚烫的油脂滴落下来,有几滴恰好溅在他摊放在膝头的一卷竹简上——那是诸葛亮感念其破城之功,特意赠予他的兵家宝典《六韬》。油渍迅速在古旧的竹简上洇开,沙摩柯却浑不在意,咧嘴一笑,撕下一条羊腿大嚼起来。
不远处,一群刚经历过血火洗礼的汉军将领们,正围着几件从朱然府邸中缴获的稀罕战利品——
一套鳞片细密、泛着幽蓝冷光的精良鱼鳞铠,争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甚至有人激动得按住了剑柄,大有一言不合就要动手抢夺的架势。
“都给我住手!成何体统!此乃朱然遗甲,当由陛下定夺!” 老将吴班一声断喝,才勉强压下了这场闹剧。
刘备独自扶着冰冷的、犹带刀痕箭创的女墙垛口,远眺着浩渺的长江。江面上,漂浮着大量被烧得焦黑的巨木残骸,如同大战后留下的狰狞伤疤。
然而,就在那些焦木的缝隙之间,一丛丛嫩绿的新苇已然顽强地钻出水面,在料峭的春寒中舒展着柔韧的身姿,透出勃勃生机。
诸葛亮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侧,低声道:“陛下,汉中太守魏延有捷报传来。其部在陈仓道附近,成功焚毁了曹真大军用以转运粮草的三条关键栈道,曹真攻势受挫,阳平关之危暂解。
此外,长沙、桂阳二郡,吴军守将已悉数撤离,郡内官吏印信交割完毕,我接收官吏已顺利进驻。”
刘备默默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雌雄双股剑冰凉的剑柄。那剑柄上的纹路早已被他数十年的摩挲而无比光滑。
入夜,刘备与孙尚香同在一室,对坐龙榻。
刘备:“我二弟、三弟若在,定不留汝兄江东之地!!”
孙尚香羞红着脸道:“夫君别来无恙……”指了指刘备胯下,“汝二弟尚在也,三弟不知……”
刘备闻罢,哈哈大笑。
便起身急褪下尚香锦袍。
把数百日之屈辱、彷徨、惊恐一股脑儿发泄在孙小妹身上。
然而此时尚香正值是如狼似虎之年华,亦禁欲七八载,求之不得,不觉皇叔侮辱了自己。
竟是欲拒还迎……
次日清晨。
一阵江风掠过城头,送来了太守府后园隐约传来,男女子清越的叱咤之声——那是刘备、孙尚香在一起练习剑术……配合之默契,如数年未曾分开过……
同时,顺风也隐约带来了下游夏口港方向,吴军日夜赶工、重筑水寨的号子与金铁敲击之声。
而在更遥远的北方天际线之下,在那片属于曹魏的广袤土地上,几道新近点燃的、用于示警的狼烟细柱,正笔直地升向铅灰色的天空,如同大地新添的伤疤,预示着新的风暴正在远方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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