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丹八部的主要首领、长老、以及有威望的武士头人,几乎全部聚集于此。联盟长窟哥坐在主位的虎皮垫上,面色沉郁。他的妹妹,公主述律平,则坐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那双野性而明亮的眼睛,锐利地扫视着帐内每一个人。
窟哥已经将大唐皇帝提出的“内附”条件,以及他亲眼所见的朔州互市之繁华、水泥路之神奇,乃至那位秦王秦哲看似随意却分量极重的话语,尽可能详细地转述给了众人。
话音落下,帐内死寂了片刻。随即,如同冰面破裂,巨大的声浪猛地爆发开来!
“不行!绝对不行!”一个苍老而激动的声音率先响起,是来自迭剌部的老酋长耶律阿保机(非辽太祖,同名),他须发皆白,用力拄着拐杖,因为激动,身体都在微微颤抖,“放弃祖地?举族南迁?去给汉人皇帝当臣民?窟哥!你疯了吗?!这和我们被高句丽、突厥吞并有什么区别?!甚至更糟!我们会像雪融在水里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阿保机长老说得对!”另一个壮硕的中年首领,乙室部的首领萧敌鲁猛地站起来,声音洪亮,带着愤怒,“汉人狡诈!他们现在说得好听,给草场,给粮食,给保护!等我们真的过去了,卸下了弓箭,分散了部落,就成了圈里的羔羊,任人宰割!他们一定会强迫我们改变习俗,忘记萨满的教诲,让我们的孩子去学那些之乎者也!到时候,我们还是契丹人吗?我们对不起祖先!”
恐惧,对失去自身文化和身份的恐惧,是最强烈的反对声音。许多保守的长老和首领纷纷附和。
“是啊!汉人皇帝凭什么信任我们?我们又凭什么信任他们?”
“说是内附,只怕是诱骗我们自投罗网!”
“没了草场,没了马群,我们契丹人还能叫契丹吗?”
“与其这样屈辱地消失,不如就在这片祖地上,和那些豺狼拼个你死我活!”
帐内,反对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充满了悲壮和绝望的情绪。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如此悲观。
“诸位!静一静!听我一言!”一个相对年轻的声音响起,是楮特部的年轻首领耶律曷鲁。他同样站起身,目光灼灼,“你们只看到了失去,为什么没看到得到?拼个你死我活?拿什么拼?我们已经被高句丽抢走了最好的冬牧场,突厥残部像饿狼一样盯着我们的牛羊,薛延陀也在虎视眈眈!这个冬天,我们可能都熬不过去!到时候,就不是消失,是灭族!”
他的话像冷水,浇熄了一些狂热,带来了现实的冰冷。
“曷鲁说得对!”另一个支持内附的小部落首领喊道,“我去了朔州互市!我亲眼看到了!大唐的粮食堆成山,他们的布匹像云彩一样多,他们的铁器比我们最好的刀还坚硬!他们的百姓脸上有肉,眼里有光!如果我们成了大唐子民,我们的孩子冬天不用再挨冻受饿,我们的战士能拿到最好的刀箭,我们的部落不会再被随意欺凌!这难道不好吗?”
“可是代价呢?!”耶律阿保机怒吼道,“代价是我们的一切!我们的魂!”
“魂?!”耶律曷鲁毫不示弱地反驳,“如果人都死光了,魂又依附在哪里?!活下去!让契丹的血脉延续下去,才是对祖先最大的告慰!大唐是庞然大物,不像高句丽、突厥只想掠夺我们,他们或许…或许真的能给我们一条活路,甚至…一条更好的路!”
“更好的路?当汉人的狗吗?”萧敌鲁讥讽道。
“你怎么知道一定是当狗?!”支持内附的一方也有人怒了,“那位秦王殿下说了,是大唐子民!和汉人一样的子民!说不定我们的勇士也能当将军,我们的孩子也能读书做官!”
“汉人的话能信?他们最会骗人!”
“不去试试怎么知道?难道在这里等死就光荣?”
帐内顿时吵作一团,支持与反对的两派激烈交锋,声音几乎要掀翻帐顶。双方各执一词,互不相让,情绪越来越激动,甚至有人已经按住了腰间的刀柄,空气中弥漫着火药味。
窟哥看着这混乱的场面,眉头紧锁,心中充满了无力感。他理解双方的担忧,无论是保守派的恐惧,还是务实派的渴望,都有其道理。但这个决定实在太重大了,重大到足以决定整个族群的生死未来。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
就在争吵愈演愈烈,几乎要失控的时候。
一直沉默的公主述律平,突然站了起来。
她没有大声呼喊,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但她的动作自带一种气场,让嘈杂的帐内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她。
述律平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看过每一位激动或沮丧的首领。她的声音清脆而稳定,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诸位叔伯,兄长。”她开口,语气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你们争论的,是未来的路,是契丹的存亡。你们说的,都有道理。害怕失去,是对的。想要活下去,也是对的。”
她微微停顿,然后问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但是,你们有没有人想过……我们,还有没有……‘不选择’的权力?”
帐内一片寂静。
述律平继续道:“高句丽的骑兵,就在东边等着收割我们的草场和性命。突厥的饿狼,在北面盯着我们的女人和牛羊。薛延陀的探马,最近也出现在西边。我们就像被困在陷阱里的鹿,周围的猎人越来越多。”
“不内附大唐,我们有什么?靠我们的勇士去拼?是的,我们的勇士不怕死!”她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丝悲怆,“但然后呢?拼光了最后一个男人,让我们的女人和孩子被掠走为奴,让契丹的名字从此消失在天底下?这就是我们想要的荣耀吗?”
“内附大唐,确实有风险。可能会被歧视,可能会被同化,可能会失去很多我们珍视的东西。”她话锋一转,“但是,至少……我们还能活着。我们的孩子还能看到明天的太阳,还能在草地上奔跑,还能有机会……去学习,去强大,甚至……在未来,某一天,真正有力量决定自己的命运!”
她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看向那些最顽固的反对者:“留在原地,我们注定失去一切,包括生命。南下内附,我们可能会失去一些东西,但我们保住了最珍贵的——人和未来选择的可能!这是一个用可能的‘失去’去换取确定的‘存活’的交易!这很难,很痛,但……我们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最后,她看向哥哥窟哥,声音坚定:“大哥,你是联盟长。这个决定,终究要你来下。但我的意见是:走!去大唐!带着我们所有的人民,去搏那个虽然艰难,但至少还有希望的未来!我相信那位秦王看我们的眼神,那不是看牲口的眼神,那是……看人的眼神。我相信那位能造出天路、拥有无尽财富和力量的皇帝,既然开口承诺,就不会只是为了骗我们这点微不足道的人口和牛羊去宰杀。这……值得一搏!”
述律平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凿子,凿开了包裹在愤怒和恐惧外的硬壳,露出了里面最残酷也最真实的困境——他们其实别无选择。
帐内陷入了更长久的沉默。许多人低下了头,脸上的愤怒被沉重的现实所取代。耶律阿保机长老的拐杖不再敲击地面,他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萧敌鲁也坐了回去,眉头紧锁。
耶律曷鲁等支持内附的人,则向述律平投去了感激和钦佩的目光。
窟哥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妹妹的话,帮他理清了纷乱的思绪,也给了他最后的勇气。
他猛地站起身,目光扫过全场,声音沉重而决绝:“述律平的话,就是我的话!也是现实的话!”
“我们,没有选择了!”
“我决定!”他提高了声音,如同立下誓言,“接受大唐皇帝的条件,举族内附!”
“愿意跟我走的,收拾行装,准备南下!不愿意的……”窟哥的声音顿了顿,露出一丝苦涩,“可以留下,带着你们的部落……去面对高句丽的铁蹄和突厥的弯刀吧。”
帐内鸦雀无声。没有人选择留下。
窟哥重重一拳砸在案上:“好!既然如此,各部即刻回去准备!派遣使者,告知大唐皇帝我们的决定!同时,收缩牧群,集结部众!我们……南下!”
一个艰难而沉重的决定,终于在激烈的争吵和公主冷静而残酷的分析后,尘埃落定。契丹的命运之舟,在这一刻,彻底调转了方向,驶向那片充满未知与希望的大唐疆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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