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脆响,在极致的喧嚣过后,带来了一片刺耳的寂静。
陈三皮的身躯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根骨头,软软地向后倒去,重重摔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
鲜血从他胸前的创口和嘴角汩汩流出,迅速在他身下积成一滩,染红了那片刚经历过一场无形战争的土地。
他的呼吸变得微弱,几不可闻。
心跳,那曾如战鼓般狂暴的心跳,此刻也慢得像垂死之人的最后几声叹息。
然而,他那张沾满血污的脸上,嘴角却艰难地向上扬起,勾勒出一个近乎诡异的笑容。
他死了吗?
或许。
但他“听”到了。
就在他倒下的那一刻,一种无法用耳膜捕捉、却能直接在灵魂层面掀起滔天巨浪的声音,从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从这片大地的每一寸阴影中,轰然升起。
“我不信……你能把我带走。”
这不是一句口号,更不是无意义的呐喊。
在波段猎人老刀点亮信号塔的那一刻,在那些尘封的、属于普通人的最后遗言被广播出去的那一刻,一种沉寂了三十年的情绪被点燃了。
是拒绝。
是反抗。
是每一个在睡梦中被无声无息拖走,连一句反驳都来不及说的灵魂,通过他们活着的同类,发出的迟到已久的怒吼。
一个夜蹲者,两个夜蹲者,成百上千,数以万计……全城,乃至全国,数百万在黑夜中挣扎求生的人,在同一瞬间,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连接,不约而同地抬起头,对着那颗悬于天际的赤色凶星,重复着同样一句话。
“我不信你能把我带走!”
他们的声音汇聚成一股前所未有的信念洪流,无形无质,却蕴含着足以撼动法则的磅礴伟力。
这股力量逆流而上,穿透现实与里世界的屏障,狠狠撞向那颗由无数绝望面孔构成的赤星虚影。
嗡——
星辰剧烈地震颤了一下。
下一秒,那亿万张痛苦扭曲的人脸,竟齐齐闭上了眼睛。
一秒后,当它们再次睁开时,那空洞、疯狂的瞳孔深处,多了一丝极其微弱,却真实不虚的……属于“人”的温度。
“噗通!”
司空玥几乎是扑到陈三皮身边的。
她看着他胸前那个狰狞的血洞,看着他迅速变得苍白的脸,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慌攫住了她的心脏。
但她没有时间恐慌。
她利落地撕下自己那件价值不菲的特制风衣外套,动作果断而迅速,却在接触到他身体时,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柔,用力按住伤口,试图为他止血。
布料很快被染透,温热的血从她指缝间渗出。
“你早就知道会这样,对不对?”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却抑制不住地颤抖,“从你融合‘幽冥食录’的那一刻起,你就没把它当成恩赐,你……你打算把它变成一件武器。”
陈三皮艰难地喘息着,每一下都牵动着撕裂肺腑的剧痛。
他缓缓摇头,血沫从齿缝间溢出:“不……不是武器……”
他费力地抬起眼,看向司空玥那双因震惊和担忧而微微泛红的眸子,扯出一个虚弱的笑。
“是扳手……咱这种底层人,修车用惯了的家伙。要把那些高高在上、早就拧歪了的规矩,一点点……给它扳回来。”
扳手。
司空玥的心重重一震。
这个粗俗却无比精准的比喻,瞬间击碎了她脑海中所有关于秩序、传承、敬畏的旧有框架。
是啊,当世界本身都已扭曲,所谓的修复,又怎能是小心翼翼的缝补?
她望着他,望着这个满身血污、命悬一线,却用最朴素的语言宣告了要撬动整个世界运行逻辑的男人,终于彻底卸下了心中最后一层名为“理性”与“偏见”的甲胄。
她重重地点头,眼眶里第一次有了温热的湿意:“好,那我帮你修。”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这一次,修的是整个世界的运行逻辑。”
说完,她从随身的工具囊中,珍而重之地取出一卷泛黄的丝帛。
那是她司空家族代代相传的密卷残页,上面记载着早已失落的禁忌知识。
她小心地展开残页,将其覆盖在陈三皮身下那片由他的鲜血勾勒出的不规则图样上。
奇迹发生了。
古老的丝帛仿佛活了过来,上面的神秘符文在接触到陈三皮那蕴含着“盟约”之力的血液后,竟开始发出微光。
血痕与符文彼此延伸、交错、拼接,最终在地面上投射出一幅巨大而复杂的虚幻光图——那是一幅描绘着远古先民与初生之灵围坐篝火、共享食物的壁画。
人神契约的原点。
与此同时,数十公里外的城市广场中央,波段猎人老刀正站在一口用废旧锅炉改造的巨大“祭锅”前。
锅里翻滚着各种杂七杂八的东西——泡面、罐头、发霉的馒头、干瘪的烟头……那是聚集于此的数百名夜蹲者从牙缝里省下来的全部口粮。
“他娘的!听好了!”老刀赤着上身,用一根钢管敲得锅沿哐哐作响,对着周围黑压压的人群嘶吼,“以前,是那些鬼东西吃人,吃咱们的梦,吃咱们的命!从今天起,规矩改了!轮到咱们给它们送‘断头饭’!”
他抓起一把泡面碎,狠狠扔进锅里:“吃了这顿,旧账一笔勾销!想吃下顿,就他妈给老子们放老实点!”
“吼!”众人齐声应和,纷纷将手中仅有的食物投入锅中。
当最后一块馒头干落入锅底,一道幽绿色的火焰轰然腾起,将锅里的一切吞噬。
火焰之中,一张张扭曲而饥饿的面孔浮现出来,它们起初疯狂咆哮,似乎想要择人而噬,但当那混杂着人类口粮与决绝意志的气息扑面而来时,它们却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最后,那些面孔竟缓缓低下头,贪婪地啜饮起那幽绿色的火焰。
这不是献祭。
这是宣告。
宣告从这一刻起,食物的供给权,也掌握在了“人”的手里。
更远处的城西断桥下,一道几乎透明的虚影静静伫立。
那是守门人遗属的最后一缕残念。
她佝偻着身子,望着桥下倒映着赤星与晨曦的浑浊河水,浑浊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
“第九任选的这条路……比前面任何一任都野……”她轻声呢喃,声音轻得仿佛一阵风,“可也……比谁都正。”
她抬起手中那根陪伴了她一生的木质拐杖,毫不犹豫地将其从中断折。
她将断裂的拐杖投入河中。
木杖入水,没有沉没,反而化作一尾通体漆黑的怪鱼,猛地一甩尾,逆着水流向上游飞速窜去。
黑鱼所过之处,水面下的地脉发出一阵阵常人无法听闻的崩裂声。
那些束缚着这座城市的古老锁链,正在寸寸崩解。
紧接着,分布在城市各处的十三处早已废弃的分坛遗址,竟在同一时刻燃起了冲天的青色焰火,在黎明前的天幕下,形成一个巨大而壮观的环形阵列。
而那阵列所隐隐指向的中心——正是新的“门”即将开启的地方。
一扇,将由人,而非神来看守的门。
一辆破旧的人力三轮车被推了过来,几个夜蹲者七手八脚地将昏迷的陈三皮抬上铺着破棉被的后斗。
司空玥紧随其后,弯下腰,用自己那双修复过无数珍贵文物、此刻却沾满血污的手,握住了陈三皮冰凉的手掌。
“还能走吗?”她低声问,像是在问他,也像是在问自己。
陈三皮紧闭的双眼颤动了一下,他似乎听见了。
他咧开嘴,露出一口沾着血的白牙,声音微弱得像蚊蚋。
“送外卖的……哪有……趴下的道理?”
司空玥笑了,泪水终于滑落,滴落在他冰冷的手背上。
三轮车吱呀作响,缓缓启动,穿过死寂的街道。
在他们身后,成千上万的身影静静站立,目送着他们远去,像一片沉默而坚韧的森林。
在他们头顶,那颗巨大的赤星虚影,已经不再散发着那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它缓缓收缩,光芒变得柔和,仿佛一颗在黑暗中刚刚苏醒,正静静等待着回应的心脏。
远方的天际线,一抹更加灿烂的晨光撕裂了最后的夜色。
这一次,太阳升起的方向,正是那辆破旧三轮车颠簸前行的前方。
喜欢禁睡区请大家收藏:(m.shuhesw.com)禁睡区书河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