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咕咚一声,仿佛是一道无形的开关,在这片死寂了亿万年的规则核心之地,启动了某种古老的、被遗忘的程序。
暗红色的液体在冰冷的青铜地面上迅速铺开,却不流动,而是像拥有生命的活物般自我蠕动、勾勒、隆起。
转瞬间,它便凝聚成一张巨大而扭曲的人脸。
这张脸的五官模糊不清,像是被人用拳头反复捶打过的烂泥,唯有一张嘴的轮廓异常清晰。
它缓缓开合,发出沙哑如砂纸摩擦金属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带着亘古的饥饿感。
“……三十年了。没人给我送过饭。”
声音里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只有一种被时间磨平了所有棱角的、近乎麻木的陈述。
陈三皮的意识体已经淡薄得如同风中残烛,但他依旧强撑着,蹲下身。
他没有去看那张可怖的脸,而是专注地打开了那个一路死死护在胸口的保温箱。
在箱体最底部的夹层里,他摸出了一只边缘凹陷、漆皮剥落的铝制饭盒。
那是他母亲生前用过的,上面还残留着岁月与油烟侵蚀的痕迹。
“咔哒。”
他用尽力气打开了饭盒的搭扣。
里面没有香气四溢的饭菜,没有能果腹的任何食物。
只有一小撮细腻的、灰白色的灰烬。
那是他烧毁母亲遗体那天,从冰冷的炉膛里,用手指一点点扒出来的,是他与过去唯一的实体连接。
他将饭盒轻轻地、平稳地向前推去,推到那张液体构成的巨脸之前。
“我妈常说,”他的声音微弱却稳定,像是在讲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家事,“饿得实在发慌的时候,啥也别想,就去闻闻锅底那点焦糊味儿。那味儿提醒你,这口锅,昨天还热过,明天……就还有盼头。”
那张扭曲的人脸沉默了。
它似乎在理解这段信息,在解析这段不属于任何规则、不包含任何能量,仅仅是一段凡人记忆的朴素话语。
良久,那张嘴猛然张开,对着饭盒里的灰烬,做出一个“吸”的动作。
没有狂风,没有能量涌动。
那撮灰烬就那样无声无息地飘起,化作一道灰色的细线,被它吸入“口”中。
就在灰烬消失的瞬间,那张因饥饿而极度扭曲的脸,竟肉眼可见地舒展了一丝。
仿佛久旱龟裂的大地,终于得到了一滴甘霖的浸润。
与此同时,现实世界。
纪念广场中央,司空玥猛地抬起头,七窍中流出的鲜血让她看起来如同厉鬼,但她的眼神却前所未有的清明。
她清晰地感知到,那道连接着陈三皮的银白光柱内部,赤星核心的波动频率,发生了某种根本性的、前所未有的变化——从狂躁的索取,转为一丝……困惑的平稳。
机会!
她立刻变换手印,不再将那道由亿万思念汇聚的螺旋光束强行注入,而是将其调整为一种环形的、高频的震荡波,像声呐一样,一遍遍地扫描、叩问着那片规则的核心。
“不够……还不够……”她喃喃自语,另一只手从怀中取出一枚布满裂纹的古老铜镜碎片。
这是司空家代代相传的“问道镜”残片,据说能映照万物本源。
她没有丝毫犹豫,用锋利的镜片边缘,划开了自己仅剩完好的左手手掌。
鲜血汩汩涌出,沿着镜面上那些比发丝更纤细的古老纹路缓缓流淌。
镜中映出的,不再是现实的景象。
而是无数条由纯粹的“思念”编织而成的信息脉络,它们如同一条条璀璨的星河,源头是神州大地的万家灯火,终点……却断在了半途,在虚无中迷失、消散。
它们在过去三十年里,从未抵达彼岸。
刹那间,一道惊雷在司空玥脑中炸响。她猛然醒悟。
“不是它不想放人回来……是它早就忘了怎么回应!”
三十年的隔绝,三十年的遗忘。
那颗饥饿的星辰,如同一个被囚禁太久的孤儿,已经丧失了与外界沟通的语言。
它只会用最原始的本能——吞噬——来表达自己的存在。
“那就让我告诉你……”
司-空玥银牙紧咬,她猛地举起“问道镜”,将锋利的边缘对准了自己的手腕大动脉。
“——回应,从来不需要资格!”
鲜血如喷泉般涌出,瞬间在身前汇成一道浓稠的血色符阵。
城南,废弃的第三中学食堂。
“都他妈给我动起来!”老刀一脚踹开紧锁的后厨大门,带着一群自发跟来的民众冲了进去。
他们没有去翻找食物,而是合力搬出几十张油腻的餐桌,在空旷的食堂中央,拼成一个巨大的圆阵。
他们在每一张桌上,都摆上了一碗从消防栓接来的、清冽的自来水。
澄澈的水面倒映着窗外城市的万家灯火与黯淡的夜空。
老刀从怀里摸出一支被猪油浸透的粗大蜡烛,点燃后立在圆阵中心。
昏黄的火光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对着周围数百名神情茫然的人们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
“都给我喊!用你这辈子最大的声音喊!喊你最想见的人,回家吃饭!”
短暂的死寂后,压抑了许久的思念如火山般爆发。
“爸!家里的饺子包好了,就等你回来了!”一个中年汉子声嘶力竭。
“老婆!我给你炖的汤快凉了!你再不回来我喝光了啊!”一个青年哭喊着。
“崽啊,妈妈给你留了最大的鸡腿!快回来吃啊!”一个妇女早已泣不成声。
刹那间,数百人齐声大喊,那一声声或清晰或嘶哑的呼唤,汇聚成一股撼天动地的音潮。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那些静止的水碗,水面竟开始泛起一圈圈涟漪,每一圈波纹扩散开来,都隐约映出一张模糊不清的人脸。
角落里,一个失语多年的流浪汉,浑身颤抖地看着面前的水碗,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他猛地张开嘴,用几乎不属于人类的嘶哑声音,挤出了几个字:
“姐……我……我想吃你蒸的……白馒头。”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面前那碗冰冷的水,竟“腾”地一下,冒起了袅袅的白气,蒸腾出一团若有若无、却无比真实的面粉香气。
同一时间,第七分坛遗址的最深处。
一道沉默的身影,如同从阴影中走出的幽灵,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那根断裂的青铜锁链桩旁。
是韩九,他手里提着一只老旧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工具箱。
作为当年修建地脉锁链的工匠后代,他一生未娶,只为守护这座早已无人问津的废墟。
他蹲下身,用粗糙的手指抚摸着青铜桩光滑如镜的断面,眼神复杂。
随即,他从工具箱里取出一把锈迹斑斑的平头凿子。
他没有试图去修复,而是将凿子抵在桩基内侧一处隐秘的结构缝隙上,用另一把铁锤,一字一顿地刻下八个小字。
“门坏了,修;心冷了,暖。”
刻毕,他将凿子深深插入那道被他自己刻出的缝隙,手腕猛地一拧,轻轻一撬。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听“咔嚓”一声脆响,整根重达万吨的青铜锁链桩,竟从根部轰然崩解,化作一地齑粉,随风飘散。
几乎在同一瞬间,神州大地之上,其余十二处分坛遗址同步发出一声沉闷的震颤。
所有残存的、束缚着地脉的古老锁链,尽数断裂。
仿佛一套禁锢了这片土地千年之久的枷锁,终于在此刻寿终正寝。
里世界,青铜平台。
陈三皮凝视着那张缓缓舒展开来的液体巨脸,轻声问道:“你是不是也以为,我们给你送饭,是为了求你,放过我们?”
对方沉默了片刻,那张由液体构成的脸,缓缓地、僵硬地,做出了一个类似点头的动作。
“错啦。”
陈三皮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在能量风暴中被灼烧得焦黑的牙齿。
“我们给你送饭,是因为我们知道——”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洞彻一切的了然与悲悯。
“——你也饿了很久了。”
他缓缓合上那只凹陷的铝制饭盒,不再看对方的反应,而是将它再次推近了一点。
“这一顿,不算账,不记名,你不吃也行……就当是邻居之间,过来串个门,认认脸。”
话音刚落,那张液体人脸剧烈地、无声地颤抖起来。
最终,在陈三皮错愕的注视下,那团巨大的液体竟缓缓向下塌陷、收缩,做出了一个无比古老、无比谦卑的动作。
一个类似“叩首”的动作。
轰——
头顶那颗巨大的赤色星辰表面,最深邃的那道裂痕,骤然向两侧疯狂扩张。
一道刺目耀眼的银白色光流,再也无法被束缚,如同决堤的星河,自裂缝深处狂涌而出,顺着那道连接天地的光柱,开始向着现实世界的断桥河心,倒灌而下!
在那纯净的光流之中,隐约可见第一缕属于沉睡者的、完整的意识体,正随着洪流,缓缓上浮。
光流触及现实世界的瞬间,整条断桥之下的黝黑河面,如同被投入了烧红的烙铁,刹那间沸腾如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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