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的黎明是被鱼市的腥气唤醒的。浓烈、咸腥、带着死亡气息的海水味,混杂着冰块融化的湿冷,蛮横地穿透卷帘门的缝隙,钻入这间狭小的避难所。江诗韵在一种近乎窒息的胸闷中醒来,肺叶像是被粗糙的盐粒反复摩擦,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腥味的刺痛。外面的喧嚣比昨日更甚,是那种属于底层生计的、赤裸而嘈杂的搏斗——渔船的汽笛,铁钩拖拽重物的摩擦,鱼贩嘶哑的叫卖,还有磅秤砝码落下的沉闷撞击。
老邢在天光未亮时就已经起身,透过门缝观察了许久。他的背影在昏暗中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不能再待了。”他转过身,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顾家的人像是在拉网,这片老城区也被纳入了搜查范围。昨晚后半夜,有几辆陌生的车在巷口停了很久。”
江诗韵的心猛地一沉。她下意识地摸向褥子下面,那个硬纸板还在。哑女的画,那指向巷子深处的箭头……
“我们去哪里?”她问,声音因紧张和虚弱而颤抖。
老邢没有直接回答,他走到她身边,蹲下身,目光落在她那只厚重的石膏腿上,眉头紧锁。“能站起来吗?哪怕只是撑一下?”
江诗韵咬着牙,用手臂支撑着身体,尝试将力量灌注到那条好腿上。剧烈的眩晕和全身骨骼的抗议让她眼前发黑,但她死死撑着,额头瞬间布满冷汗,身体晃了晃,终究没能站直,又重重地坐了回去,喘着粗气摇头。
老邢沉默地看着她,眼神里没有任何责备,只有一种深沉的凝重。他站起身,快速将剩余的少量物资打包成一个不起眼的黑色背包,然后将那个装着U盘的防水袋再次塞进贴身的暗袋。
“待在这里,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出声,不要出来。”他交代完,再次闪出了卷帘门。
江诗韵蜷缩在角落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外面的鱼市喧嚣仿佛成了催命的鼓点,每一次叫卖,每一次车辆驶过的声音,都让她神经紧绷。她紧紧攥着那个硬纸板,哑女画下的箭头和那朵脆弱的小花,此刻成了她脑海中唯一的指引。
时间在恐惧的煎熬中缓慢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卷帘门外传来了三短一长两短的、极其轻微的敲击声。
是老邢!
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挪到门边,用尽力气将门拉开一条缝。
外面天光已经大亮,混杂着鱼腥味的潮湿空气扑面而来。老邢站在门口,他换了一身沾着鱼鳞和血污的旧工装,戴着一顶破旧的草帽,脸上甚至刻意抹了些污渍,整个人看起来与周围嘈杂肮脏的环境融为一体。他脚边放着一辆锈迹斑斑、堆满了空鱼筐和碎冰块的平板三轮车。
“进去。”他低声道,不容置疑地将她抱起,放进了三轮车最里面,用几个散发着浓烈腥臭的空鱼筐和一块肮脏的防水布将她掩盖起来。空间狭小逼仄,腥臭的气味几乎让她窒息,冰冷的碎冰块硌着她的身体。
“忍一下。”老邢的声音隔着防水布传来,模糊而坚定。随后,三轮车动了起来,车轮碾过不平的石板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混入鱼市鼎沸的人声与车流中。
江诗韵蜷缩在黑暗腥臭的角落里,感受着身体的颠簸和无处不在的疼痛。肺部的灼痛在冰冷腥气的刺激下变得更加尖锐,她死死捂住嘴,压抑着咳嗽的冲动。防水布隔绝了大部分光线,只有细微的缝隙透进些许晃动的、被切割成条状的光影,以及外面模糊而嘈杂的声响。
她听到老邢用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土话,粗声粗气地和什么人打着招呼,抱怨着今天的鱼价。听到磅秤砝码起落的声音,听到水流冲刷地面的哗哗声。三轮车时走时停,似乎在拥挤的集市里艰难穿行。
有一次,车子猛地停下,外面传来几个男人粗哑的盘问声。
“喂!拉鱼的,看见一个生面孔的女人没有?腿脚不方便的?”
江诗韵的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全身血液仿佛凝固。
“女人?”老邢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茫然和不耐烦,“这鬼地方除了卖鱼婆娘,哪来的女人?老子还要赶着给酒楼送货,耽误了时辰你赔啊?”
对方似乎又嘀咕了几句,伴随着翻动车上鱼筐的窸窣声。江诗韵屏住呼吸,连牙齿都在打颤。幸运的是,那些空鱼筐和防水布起到了作用,对方并没有发现藏在最里面的她。
“行了行了,快滚吧!”盘问的人似乎失去了耐心。
三轮车再次动了起来,速度比之前快了一些。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的喧嚣声渐渐减弱,颠簸也变得平缓。三轮车最终停了下来。
老邢掀开防水布,刺眼的光线让江诗韵下意识地眯起了眼。她发现自己身处一个更加阴暗、潮湿的地方,像是一个废弃的仓库或者……码头边的某个卸货区?空气中弥漫着更浓重的鱼腥和腐烂物的气味,脚下是湿滑黏腻的地面。
老邢将她抱下车,快速扫视了一下四周。这里堆满了废弃的木箱、破损的渔网和生锈的铁桶,角落里还有一个不起眼的、漆成墨绿色的小铁门。
他没有去碰那扇铁门,而是抱着她,绕到一堆高大的废弃木箱后面。那里,竟然有一个极其隐蔽的、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缺口,通向一个更加幽深、散发着刺骨寒意的地方——一个废弃的小型冷库。
冷库早已断电,但里面残留的低温依旧让人汗毛倒竖。空气凝滞,带着一股陈年冻鱼和制冷剂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怪味。老邢将她放在角落里一堆还算干燥的麻袋上。
“这里以前是私人小码头存放高级海产的冷库,废弃多年了,知道的人很少。”老邢解释道,他的呼吸在低温中凝成白雾,“暂时安全。但不能待太久,太冷,你的身体受不了。”
江诗韵蜷缩在麻袋上,冻得浑身发抖,牙齿咯咯作响。身体的疼痛在低温刺激下变得麻木,但肺部的灼痛却更加清晰。她看着老邢在昏暗中忙碌,用找到的一些破烂帆布和麻袋尽量将她包裹起来,试图保存一点可怜的体温。
“那个哑女……”江诗韵终于忍不住,用颤抖的声音问道,“她画的地方……是这里吗?”
老邢的动作顿了一下,在昏暗中看向她,眼神锐利。“你见到了?她给了你东西?”
江诗韵从贴身的衣袋里,掏出那个已经被汗水浸得有些软化的硬纸板,递了过去。
老邢就着冷库门口透进的微弱光线,仔细看着那幅画和那朵小花,眉头越皱越紧。
“这不是指这里。”他缓缓摇头,手指点着画上那个简陋的屋顶图案和箭头,“她指的是巷子最里面,那间早就荒废了的、屋顶长满荒草的河神庙。”
河神庙?
“那这朵花……”江诗韵不解。
老邢盯着那朵纤细的小花,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像是回忆,又像是某种确认。“白色雏菊……是当年范建国大哥最喜欢逗他女儿玩的时候,随手在工地边上摘的花。他说这花看着弱,石头缝里都能长,命硬。”
他抬起头,看向冷库外那片被切割成方块的、灰蒙蒙的天空,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
“那个哑女……她可能不是哑巴。或者说,她不是天生的哑巴。”
江诗韵怔住了。
冰冷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鱼市的腥风被隔绝在外,废弃冷库的寒意深入骨髓。而一个看似无关的哑女,一幅简陋的炭画,一朵石缝中的野花,却仿佛揭开了一段被尘封的、与范家息息相关的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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