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弦胡琴的嘶吼,在第二天清晨(如果地下也能称之为清晨的话)依旧没有停歇。老人像是上了发条的木偶,维持着同一个姿势,用同一种摧残神经的噪音,填充着这片地下的每一寸空隙。江诗韵蜷在火堆旁,眼皮沉重,却无法真正入睡。那琴声不是音乐,是刮骨疗毒的刀,一下下,剐蹭着她本就脆弱的神经。
她不再试图用语言去打破什么。语言在这里是苍白的,甚至是一种亵渎。她只是听着,任由那声音将自己里里外外洗刷一遍,洗去最后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只剩下赤裸的、求生的本能。
老人拉累了,会停下来,机械地往铁罐里添水,掰碎硬馒头扔进去,煮成一锅糊糊。他吃一半,推给江诗韵一半。依旧没有交流。吃完,他便又拿起琴,或者开始整理他那似乎永远也整理不完的废品。他将一个扭曲的钢筋用石块敲直,动作专注得像在修复一件艺术品。
江诗韵的腿还在隐隐作痛,但更痛的是心。老邢被捕时那双决绝的眼睛,范俊武可能面临的处境,像两条毒蛇,啃噬着她。她不能永远躲在这里,像一只真正的老鼠。
第三天,或者第四天?时间在地下失去了刻度。老人外出了一趟,回来时,蛇皮袋是空的。但他带回了外面的气息——一种无形的、紧张的氛围。他浑浊的眼睛看了江诗韵一眼,比划了几个手势。江诗韵看懂了:外面,查得很严。她的通缉令,贴得到处都是。
希望,像被水浸透的纸,一点点沉下去。
沉默像霉菌,在两人之间滋生。江诗韵觉得再不说点什么,自己就要被这沉默和琴声逼疯了。她不再看老人,而是对着那跳动的、微弱的火苗,开始说话。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这地下的亡魂。
“他叫范俊武……脾气很坏,像头倔驴。”她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笑,却比哭还难看,“我们第一次见面,他撞翻了我的箱子,还凶我……”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说南城大学林荫道上的初遇,说那些针锋相对又莫名悸动的日子,说训练馆里他笨拙的保护,说天台上他沉默的疏离。她说他的好,他的坏,他藏在暴躁外表下那颗赤诚又容易受伤的心。
“他爸爸……叫范建国。”她说出这个名字时,声音抖了一下。她看到老人的手指在琴弦上微不可查地一顿。
她开始讲述那个被掩盖的悲剧,讲范建国如何从一个受人尊敬的工程师变成“受贿自杀”的罪人,讲老邢如何像一头孤狼,蛰伏多年只为揭开真相,讲他们如何拿到证据,又如何像丧家之犬一样被追逐,最后,老邢如何在她眼前被拖走……
她说得很乱,没有逻辑,时常哽咽。她不确定老人是否在听,或许他早已封闭了自己的世界。但她需要说,需要把这些压得她喘不过气的恐惧、委屈和愤怒,倾倒出来。这是她唯一能做的,对抗这无边黑暗和绝望的方式。
“……邢叔叔,他叫我跑……他让我一定要活下去……”她的声音终于带上了崩溃的哭腔,泪水滴落在膝盖上,晕开一小块深色的痕迹。
琴声,不知何时停了。
老人依旧背对着她,佝偻的背影在火光下拉得很长,像一座沉默的山峦。地下空间里,只剩下火苗轻微的噼啪声,和她压抑的抽泣。
长久的寂静。
然后,一声极其沙哑、像是生锈的铁片摩擦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范……是个好人。”
只有这五个字。干涩,艰难,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江诗韵混沌的意识。她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向那个背影。
老人没有再说话。他放下胡琴,站起身,动作迟缓地走到他那堆“床铺”旁,蹲下身,从枕头底下,摸索着,再次拿出了那个生锈的铁皮盒子。
这一次,他没有避开江诗韵。他打开盒子,里面除了那张泛黄的合影,果然还有别的东西。几份折叠得整整齐齐、但边缘已经脆化的旧报纸剪报,以及一个用油布包裹着的小小笔记本。
他将盒子放在火堆旁,示意江诗韵可以看。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江诗韵颤抖着伸出手,先拿起那些剪报。是十几年前的《南城日报》,报道的都是关于“南城新港货运枢纽工程”的进展,溢美之词充斥版面,称其为“城市发展的新引擎”。范建国的名字,偶尔以“工程技术骨干”的身份出现在不起眼的角落。
然后,她拿起那个笔记本。很小,很薄,纸质发黄,字迹是蓝色的钢笔水,因为年代久远而有些洇开、模糊。这不是日记,更像是一种零碎的、随手记录的工作笔记和思绪。
她翻看着,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
“……三月十五日,地基勘探数据复核,与初步设计有出入,提请二次勘测,被项目部驳回。言成本考虑。”
“……四月二日,进场钢筋标号疑似不符要求,抽检样本被调换。范工私下表示忧虑。”
“……五月十日,连夜赶工浇筑三号泊位承台,监理缺席。范工与施工方发生争执,不欢而散。”
“……他们找范工谈话了,回来后他脸色很不好。告诉我别再多事。”
“……图纸……最终施工图纸与备案图纸不一致……他们怎么敢……”
最后几页,字迹越发潦草,充满了巨大的压力和恐惧:
“……范工说,他要去上面反映……我劝他,没用……”
“……他们威胁……家人……”
最后一页,只有一行字,笔迹几乎戳破了纸张:
“范工死了。他们说自杀。我不信。”
笔记本到这里,戛然而止。
江诗韵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这薄薄的几页纸。这些零碎的文字,像一块块冰冷的拼图,在她脑海中拼凑出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真相。偷工减料,数据造假,威胁,掩盖……最后,是灭口。
老邢当年,不仅是知情者,他几乎和范建国一起,站在了风暴眼里!他记录下了这一切,却无力阻止悲剧的发生。他之后的隐忍、追查,不仅仅是为了兄弟情谊,更是为了洗刷他自己内心那份目睹罪恶却未能阻止的负罪感!
她抬起头,看向老人,眼中充满了震撼和求证。
老人迎着她的目光,浑浊的眼珠在火光下,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波动。他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指了指笔记本,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摇了摇头。意思是,他知道的,并不比这笔记本上记录的更多。他只是一个守夜人,一个偶然的见证者,一个被恐惧压垮、选择了装疯卖傻隐匿于地下的幸存者。
“他们……势力很大。”他重复了之前的话,声音低沉,带着深入骨髓的恐惧,像阴冷的风吹过地下洞穴,“你斗不过。”
就在这时——
“咚!咚!咚!”
沉闷的、像是用重物敲击地面入口处那块伪装木板的声音,毫无预兆地从头顶传来!
声音密集而粗暴,带着不容置疑的搜查意味。
追捕的人,来了!
老人脸色骤变,那是一种长期处于恐惧中的人特有的、条件反射般的惊惶。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不像一个老人,一脚踢散了火堆,用泥土迅速掩埋灰烬。然后,他冲到床边,一把拉起还没完全反应过来的江诗韵,力气大得惊人,几乎是拖拽着她,奔向避难所更深处一个堆放杂物的角落。
他扒开几个空纸箱和烂麻袋,露出下面一块边缘有着铁环的、厚重的方形石板。他用力拉起石板,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向下延伸的漆黑洞口露了出来,一股更阴冷、更潮湿的、带着浓重土腥味和水汽的风从下面倒灌出来。
“顺着水声走!”老人将她往洞口推,语速极快,沙哑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能到城东的河道旧闸口……出去!离开南城!”
上面,木板被砸碎的声音已经清晰可闻,呵斥声和杂乱的脚步声如同冰雹般落下。
江诗韵扒着洞口边缘,回头看向老人。火光已灭,只有从被砸开的入口处透下的、微弱而晃动的手电光柱,切割着黑暗,隐约映出老人那张布满皱纹和决绝的脸。
他看着她,浑浊的眼里第一次有了清晰的情绪——一种托付,以及一种……解脱般的诀别。
他迅速将那个沉重的铁皮盒子塞进她怀里。
“交给……该交的人。”
说完,他毫不犹豫地,用力将石板推回原位。
“轰……”
黑暗,再次彻底降临。只有脚下深处,传来隐约的、潺潺的水声。
以及头顶上方,避难所被彻底闯入的、打砸和呵斥的喧嚣。
江诗韵抱着冰冷的铁盒,站在通往更深地下的洞口边缘,像站在命运的悬崖。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但她咬紧了牙,将那呜咽声死死堵在了喉咙里。
她转过身,面向下方无边的黑暗和水声,拖着那条沉重的腿,一步一步,向下走去。
怀里的铁盒,冰冷而沉重。
仿佛装着整座城市的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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