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建国的背影像一堵墙,隔绝了窗外的阳光,也隔绝了办公室里所有的温度。
那句反问,在烟雾缭绕的空气里盘旋,沉甸甸地压在沈铭的肩上。
“如果我说,我能解决钱的问题,并且,我愿意为这个项目的一切后果,负全部责任。您,敢不敢让我试一试?”
沈铭的声音并不高,却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让孙建国那堵墙似的背影,微微震动了一下。
孙建国转过身,他没有回到自己的老板椅上,而是倚靠着窗台,半个身子隐在阴影里。他将手里的烟蒂摁进窗台上的一个玻璃烟灰缸,动作很慢,很用力,仿佛要将那一点火星连同沈铭刚才那句话一起碾碎。
“负全部责任?”孙建国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打磨过,“小沈,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责任这两个字,不是你嘴皮子一碰就能担起来的。你说说,你怎么负?”
他向前走了两步,逼近到办公桌前,双手撑在桌沿,身体前倾,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
“项目失败了,钱打水漂了,老百姓戳着我们脊梁骨骂了,你怎么负责?写一份检讨?停职反省?还是你以为,你把乌纱帽一摘,拍拍屁股走了,这事就算完了?”
“我告诉你,没完!你留下的烂摊子,得我来收拾!镇里欠下的债,得下一任、下下任来还!青云镇被你折腾得元气大伤,这个责任,你负得起吗?”
孙建国的语速越来越快,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射向沈铭的要害。他不是在发怒,他是在用最残酷的现实,剖开沈铭那一腔热血,让他看清楚里面包裹的是什么。
沈铭没有退缩,也没有辩解。他只是静静地听着,任由那些冰冷的质问冲刷着自己。
直到孙建国说完,办公室里再次陷入死寂,只剩下墙上挂钟“咔哒、咔哒”的走动声,像在为某件事物进行最后的倒数。
“镇长,您说的都对。”沈铭开口,语气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所以,我不会动用镇财政的一分钱。”
孙建国一愣,像是没听清。
“你说什么?”
“我说,启动这个项目,我不需要镇里出一分钱的财政支持。”沈铭重复了一遍,字字清晰,“我也不需要镇政府为我出任何官方文件,去为这个项目背书。”
孙建国眯起了眼睛,他感觉自己跟不上这个年轻人的思路了。不要钱,不要官方支持,那他想干什么?学神仙画饼充饥?
“那你拿什么搞?拿你那点工资?还是你准备出去化缘?”孙建国语气里的嘲讽不加掩饰。
“我准备立一份军令状。”
沈铭说着,径直走到孙建国的办公桌前,拿起笔筒里的一支笔,又抽出一张空白的稿纸,铺在桌上。
孙建国就这么看着他,没有阻止,他倒想看看,这小子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沈铭俯下身,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他写得很认真,一笔一划,力透纸背。
“军令状
本人沈铭,自愿申请对青云镇古道文化资源进行初期勘探与整理。为打消领导顾虑,特立此状:
一、本人承诺,在项目初期试点阶段,不动用镇财政任何资金,不占用镇政府任何行政资源。所有活动,均以民间志愿者形式开展。
二、本人以一个月为期。一个月内,若项目未能取得任何实质性进展(包括但不限于:引起县级以上媒体的正面关注、吸引到有明确投资意向的企业前来考察、或获得市级以上文旅部门的肯定),本人将立刻无条件终止该项目。
三、若项目失败,或在过程中引发任何不良后果,本人愿承担全部责任。自愿向县委组织部提交书面检查,并申请调离青云镇,前往全县最偏远的乡镇工作,绝无怨言。
立状人:沈铭”
写完最后一个字,沈铭放下笔,将那张还带着墨香的纸,双手捧着,递到孙建国面前。
孙建国没有立刻去接。他的目光,落在那张纸上,从头到尾,逐字逐句地看过去。当他看到第三条,看到“申请调离”、“最偏远的乡镇”这些字眼时,他的眼角控制不住地抽动了一下。
这哪里是军令状,这分明是一份赌上了自己全部政治前途的自绝书。
他抬起头,重新看向沈铭。
眼前的这个年轻人,脸上还带着一丝稚气,眼神却像淬了火的钢,坚定,纯粹,带着一种让官场老油条们感到陌生甚至畏惧的灼热。
孙建国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几个月前的画面。同样是在这间办公室,同样是这个年轻人,也是用这样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跟他保证那个没人看好的“土豆节”一定能成功。
当时,所有人都觉得沈铭在瞎折腾,等着看他的笑话。结果,他硬是把几万斤滞销的土豆,变成了引爆全县的网红产品。
这个小子身上,似乎真的有一种化腐朽为神奇的魔力。
可这次不一样。土豆节再怎么说,也是在农业扶贫的范畴里,有根有据。而这个“古道文化旅游”,太虚了,就像他自己说的,像天上的云,看得见,摸不着。
风险太大了。
可是……孙建国的目光,又落回了那张军令状上。
拒绝他?太容易了。自己只需要把这张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然后用一个领导的权威,命令他老老实实回去开扶贫会。这件事,就到此为止。青云镇继续在原有的轨道上运行,安全,平稳,也毫无希望。
而沈铭呢?这个浑身是胆的年轻人,也许就会被这次拒绝,磨掉身上最宝贵的锐气。下一次,他可能就不会再拿出这样的军令状,而是学会了看眼色,学会了妥协,学会了把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烂在肚子里。
然后,他就会变成无数个和自己一样的,被岁月和现实磨平了棱角的“孙镇长”。
想到这里,孙建国的心里,某个被尘封了许久的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刺了一下。他想起了二十多年前,自己刚参加工作时,也曾为了一个水利项目,跟当时的老镇长拍过桌子。那时的自己,和眼前的沈铭,何其相像。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沈铭捧着纸的手都有些发酸。
“呵。”孙建国忽然发出了一声短促的笑,那笑声里,有无奈,有欣赏,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羡慕。
他终于伸出手,接过了那张纸。他没有看,而是小心地将它对折,再对折,然后拉开自己上衣最里层的口袋,郑重地放了进去。那个口袋,通常是用来放他自己的党员证的。
“小沈,你给我记住了。”孙建国重新坐回自己的椅子上,从烟盒里又抽出一支烟,却没有点燃,只是在手指间来回转着,“我不是同意你搞这个项目,我只是同意你,用你自己的方式,去撞一回南墙。”
沈铭的心,重重地落回了肚子里。他知道,自己赌赢了。
“我把丑话说在前面。”孙建国用那根没点燃的烟指着他,“第一,一个月,从今天开始算,一天都不能多。第二,你说的,不花镇里一分钱,你要是敢打着政府的旗号去外面乱伸手,我第一个处分你。第三,你只能组织志愿者,不能强迫任何一个村民参与,更不能耽误了镇里正常的农活和工作。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条,一旦出现任何安全问题,或者有群众上访投诉,你必须立刻停止,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明白!”沈铭立正站好,像一个领命的士兵。
“行了。”孙建国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东西拿走,别在我这儿碍眼。下午的扶贫会,你自己跟办公室请假,就说你病了,上吐下泻,起不来床。”
沈铭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孙镇长的意思。这是在给他创造时间,也是在撇清关系。如果有人问起,孙镇长完全可以说自己不知情,是沈铭自作主张。
一股暖流,从心底涌起。
“谢谢镇长。”沈铭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小心地将桌上的舆图和那本蓝皮册子收好,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门被轻轻带上。
办公室里,又只剩下孙建国一个人。他靠在椅背上,将那根烟放到嘴边,几次想点,最终还是扔在了烟灰缸里。
他看着沈铭刚才站立的地方,空空如也,却仿佛还残留着那股灼人的热量。
“臭小子……”他低声骂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在骂沈铭,还是在骂二十多年前的自己。
桌上的红色电话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他拿起电话,是办公室主任打来的:“镇长,两点半了,县里的扶贫工作会马上要开始了,车已经在楼下等着了。”
孙建国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又看了一眼被沈铭留下的,那本写着《青云驿考》的蓝色册子。
他沉默了几秒钟,对着话筒说:“会议你代表我去参加。就说我临时有紧急公务,走不开。”
“啊?可是镇长,这次是县委副书记亲自主持的……”
“就这么说。”孙建国不容置疑地打断了他,直接挂了电话。
办公室重归寂静。
孙建国站起身,走到办公桌前,拿起了那本被沈铭视若珍宝的册子。他戴上老花镜,翻开了泛黄的第一页。
上面是顾学文老镇长遒劲有力的笔迹,写着一篇序言。
“……青云古道,废弛百年,驿站往事,渐成传说。余不忍其湮灭于荒草,故拾笔录之,以待后人。或有心之人,能于故纸堆中,窥见青云之魂,重拾昔日之光……”
孙建国的目光,停留在了“重拾昔日之光”这几个字上,久久没有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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