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拨通的时候,孙镇长特意清了清嗓子,将声线调整到一个介于抱怨和炫耀之间的微妙频率。他靠在椅背上,一条腿架着二郎腿,脚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活像个刚发了笔小财,正愁没处显摆的土财主。
“喂,老王啊?我,孙建国。”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略带疲惫和恭敬的声音:“哎哟,孙书记!您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最近身体还好吧?”
这个被称作“老王”的人,是县一中的副校长王志坚,早年在孙镇长手下当过办公室干事,靠着几分机灵劲儿和孙镇长的提携,才一步步爬到了现在的位置。虽然孙镇长如今只是个镇长,级别上还不如他这个副处级的副校长,但这份香火情,王志坚一直记着。
“好,好着呢,吃得下睡得着,就是最近有点上火。”孙镇长叹了口气,语气里充满了烦恼,“老王啊,你是在教育口干了一辈子了,我这儿有个事,想跟你这内行讨教讨教。”
“您说,孙书记,只要是我知道的,肯定知无不言。”王志坚的姿态放得很低。
“唉,还不是我们镇上那个文旅项目闹的。”孙镇长开始了他的表演,声音里透着一股“饱汉不知饿汉饥”的无奈,“省城的投资商大方,给了笔钱,指明要改善镇里的公共服务。我们这儿新来了个年轻人,叫沈铭,你可能也听说了,就是搞定古道项目那个,愣头青一个,胆子比天大。”
孙镇长顿了顿,给对方留出消化的时间,才继续往下说:“这小子给我出了个难题,说咱们青云镇要想留住人,就得先把教育搞上去。这话说得倒是在理,可他那个搞法,简直是疯了!”
“哦?怎么个搞法?”王志坚的兴趣被勾了起来。
“他要做个什么‘凤凰计划’,说要面向全县,不,是全市,聘一个顶尖的老师过来,把咱们镇小学的教学质量提一提。”
王志坚在电话那头笑了笑:“这是好事啊,有魄力。现在乡镇一级确实缺好老师。”
“好事?好什么事!”孙镇长猛地拔高了声调,仿佛真的被气到了,“你知道他开的价码是多少吗?年薪三十万!起步价!还说要解决家属工作,提供一套一百二十平以上的住房!老王,你给我评评理,这是不是胡闹?他当咱们镇是开银行的?我跟他说,这钱都够请十个普通老师了,他不听,非说要搞就搞个大的,要炸就炸个响的。你说,现在的年轻人,怎么都这么不着调?”
电话那头,王志坚的呼吸声瞬间消失了。
三十万?
还解决家属工作和住房?
这三个条件像三记重锤,狠狠砸在了他的心口上。他作为县一中的副校长,全县教育界的头面人物之一,一年的工资奖金加起来,累死累活也才将将摸到六位数的边。他手下那些特级教师、学科带头人,哪个不是熬了半辈子,才混到一点可怜的特殊津贴?
王志坚感觉自己的喉咙有点干,他咽了口唾沫,声音都有些变调:“孙……孙书记,您……您没开玩笑吧?三十万?”
“你看我像开玩笑的样子吗?我现在头都大了!”孙镇长抱怨道,“那笔配套资金就那么多,他这一下就要划走一大半。我这正跟他扯皮呢。老王,你跟我说句实话,就这个条件,在你们县一中,能挖到人吗?我就是想心里有个数,看看这小子是不是在给我画大饼。”
王志坚的大脑飞速运转。
能挖到人吗?
这问题问得简直是多余!别说县一中,就是拿到市里,这个条件都足以让任何一个顶级教师怦然心动。这已经不是待遇问题了,这是尊严问题。在这里,他们是拿着微薄薪水的教书匠;去了那里,他们是被人当成“凤凰”一样供起来的专家!
但他不能这么说。他深谙体制内的说话艺术。
“咳,孙书记,这个……这个条件确实是……非常有吸引力。”王志坚斟酌着词句,“不过,我们县一中的老师,思想觉悟都还是比较高的,不完全是看钱……”
他说这话的时候,自己都觉得脸红。
“行了行了,我明白了。”孙镇长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就知道你们这些当领导的,嘴里没实话。我也就是跟你发发牢骚,这事八字还没一撇呢,沈铭那小子也就是个初步构想,我还没批呢。你可别往外说啊,说出去让人笑话我们青云镇异想天开。”
“一定,一定!您放心,我嘴严着呢。”王志
坚连忙保证。
“行,那就这样,改天来县里开会,请你喝茶。”
孙镇长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脸上那副愁眉苦脸的表情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老狐狸般的得意。他将话筒往座机上一扣,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然后哼着不成调的小曲,给自己续上了滚烫的开水。
他太了解王志坚了。这个老部下,精明,但心眼小,而且最爱在人前显摆自己消息灵通。让他别往外说,就等于拿着大喇叭在他耳边喊:快去说!
……
县一中,副校长办公室。
王志坚握着听筒,半天没放下。电话里传来的“嘟嘟”声,像是在敲击着他紊乱的心跳。
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照进来,在他那张油光锃亮的办公桌上投下几道明暗相间的光斑。他看着桌上那份关于“提升青年教师幸福感”的调研报告,上面尽是些“加强人文关怀”、“组织团建活动”之类的空话,只觉得无比讽刺。
幸福感?
三十万年薪,那他妈的才叫幸福感!
他烦躁地扯了扯领带,站起身在办公室里来回走了几圈。孙镇长的每一个字,都在他脑子里反复回响。他知道孙镇长最后那句“别往外说”是场面话,可这消息的分量太重了,重到他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真的说出去?那无异于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深水炸弹,整个县一中的人心都得散了。可要是不说,这消息憋在他心里,像有只猫在挠,让他坐立难安。他甚至产生了一个荒唐的念头:要不,我去试试?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他自己掐灭了。他都快五十的人了,怎么可能抛下现在的一切,跑到乡下去。
最终,一种微妙的、混合着嫉妒和幸灾乐祸的心理占了上风。凭什么你们县一中的校长天天在大会上强调奉献,强调情怀,人家一个乡镇都敢拿出真金白银了?这水,就该搅浑一点!
他端起茶杯,朝教师办公区走去。
高三年级的教师大办公室里,气氛有些压抑。期中考试刚过,成绩不理想,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粉笔灰和廉价茶叶混合的味道。几个老师正围在一起,低声抱怨着。
“这次的奖金又比上个季度少了两百,说是学校经费紧张,我看是领导的经费又不紧张了。”一个教数学的中年男老师说。
“知足吧,老李。我听说隔壁二中,连取暖费都拖着不发呢。”一个年轻的女老师苦笑着,手里批改红圈的动作却没停。
“就这点钱,天天让我们拿命来拼,把学生当自己孩子一样管。我自己的孩子,我都快俩月没时间带他去公园了。”
王志坚就站在门口,听着这些熟悉的抱怨,脸上不动声色。他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办公室里的声音立刻停了,所有人都抬起头,看向这位主管教学的副校长。
“都很有精神嘛。”王志坚慢悠悠地走进来,目光在众人脸上扫了一圈,“有时间在这里说怪话,不如多想想怎么把学生的成绩提上去。”
办公室里鸦雀无声。
王志坚走到饮水机旁,拧开自己的杯盖,接了点热水,然后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所有人听,长长地叹了口气。
“唉,人比人,气死人啊。”
一个跟王志坚关系比较近的年级组长,试探着问道:“王校,怎么了?又碰到什么烦心事了?”
“烦心事?”王志坚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抹复杂的笑容,似是嘲讽,又似是感慨,“算不上。就是刚才听了个笑话,觉得挺有意思。”
他顿了顿,确保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才慢条斯理地说:“刚才有个在乡镇当领导的老朋友给我打电话诉苦,说他们镇上现在钱多得花不完,有个愣头青干部,非要花三十万年薪,去请一个小学老师。你们说,这可笑不可笑?”
说完,他自己先“呵呵”地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声听起来干巴巴的,没有半点笑意。
整个办公室,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王志坚,眼神里写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
三十万?
小学老师?
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产生了核爆炸一般的威力。
“王……王校,您说的是哪个镇啊?三十万?是日元还是越南盾啊?”最先抱怨的那个数学老师,结结巴巴地问道。
“青云镇。”王志“坚轻描淡写地吐出三个字,然后故作神秘地摆了摆手,“行了,都别瞎打听了,也就是人家一个不成熟的想法,当个笑话听听就行了。干活,都干活!”
他端着茶杯,转身走出了办公室,留下了一屋子石化的老师,和一片即将沸腾的空气。
在他身后,办公室的门还没完全关上,压抑到极点的议论声就轰然炸开。
“青云镇!就是那个上了电视的青云古道!”
“我的天,三十万……我得不吃不喝干十年!”
“还给房子,给家属安排工作……这是招老师还是招祖宗啊?”
“假的吧?肯定是王校听错了,或者故意敲打我们呢。”
“不像假的,你看王校刚才那表情……再说了,无风不起浪啊!”
消息像插上了翅膀,在短短半个小时内,就传遍了县一中的每一个角落。从教师办公室到食堂,从行政楼到操场,到处都是交头接耳的人群。原本铁板一块的校园氛围,被这则真假难辨的传闻,撕开了一道巨大的裂口。
而在高三教学楼一间最安静的办公室里,一个头发微白,戴着金丝边眼镜,正在潜心钻研教案的老教师,也听到了这个消息。
他叫陈望,是县一中公认的语文教学第一人,也是全县唯一的语文特级教师。
一个年轻老师冲进来,满脸通红,兴奋地把听来的消息说了一遍。
陈望听完,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放下了手中的红笔。他没有参与同事们激烈的讨论,而是缓缓站起身,走到了窗边。
他的办公室位置很好,能越过操场,看到远处连绵起伏的青色山峦。
青云镇,就在那片山脉的深处。
他看着远方,浑浊的眼眸里,有什么东西,像一簇沉寂已久的火苗,悄然亮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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