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工厂的订单像一剂强心针,注入了林家小院和那几个参与妇人的家庭。空气中日夜弥漫着袼褙的浆糊味、麻绳的植物气息和女人们飞针走线时的细碎言语。一双双厚实规整的布鞋不断从她们手中诞生,在墙角摞成整齐的小山,散发着劳动与希望的气息。
苏晚像上了发条的陀螺,高速旋转在各个环节之间。剪样、分发材料、验收半成品、指导工艺、最后把关…她几乎榨干了每一分每一秒,眼睛因为长期缺乏睡眠而布满了血丝,但精神却处于一种亢奋的状态。林长河沉默的支撑成了她最坚实的后盾,他包揽了所有体力活,甚至在她忙得忘记吃饭时,会默不作声地将烤好的红薯或一碗热粥放在她手边。
进展比预想的还要顺利。按照这个速度,提前完成一百双的任务也并非不可能。
然而,就在订单完成近半,所有人都沉浸在初步胜利的喜悦中时,一盆冷水毫无预兆地兜头浇下。
这天傍晚,负责去公社供销社采买第二批材料的赵婶子空着手,脸色发白地跑了回来,人还没进院门,带着哭腔的声音就传了进来:
“晚晚!不好了!出大事了!”
院子里忙碌的妇人们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诧异地抬头望去。
苏晚心里咯噔一下,快步迎上去:“婶子,咋了?慢慢说。”
赵婶子喘着粗气,拍着大腿:“布!布买不到了!供销社的人说,上面的新规定下来了,布票严格控制!每人每季就那么点儿定额!咱们之前买得多,已经惹人注意了!这回说什么也不卖了!还说…还说再这么大量买,就要查咱们是不是搞投机倒把!”
仿佛一道惊雷炸响在院子里!
所有人的脸色瞬间都变了。
“啥?买不到布了?”
“那咋办?俺这鞋面都快做完了,就等着新布呢!”
“这…这军工厂的订单可咋交代啊?违约要赔钱的吧?”
“完了完了…白干了…”
恐慌像瘟疫一样迅速蔓延开来。妇人们围拢过来,七嘴八舌,脸上写满了惊慌和无措。刚刚还充满生机的院子,瞬间被一种绝望的气氛笼罩。
苏晚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几乎停止跳动。
布票!她怎么忘了这个最要命的问题!
之前小打小闹,用的布票多是自家和母亲千方百计凑来的,或者用粮食鸡蛋偷偷跟人换的。这次军工厂订单量太大,她前期投入的布票已经几乎掏空了所有能想到的来源。本以为供销社看在大订单的份上能通融,没想到政策说紧就紧!
没有布,一切都是空谈!那些纳好的千层底,那些准备好的麻绳,甚至那笔丰厚的订金,都成了烫手的山芋!违约赔偿还在其次,失了信誉,得罪了军工厂,她刚刚蹒跚起步的事业将遭受灭顶之灾!
“都别慌!”苏晚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声音竭力保持镇定,“天无绝人之路!肯定有办法!大家先把手里的活做完,布料的事,我来想办法!”
她将慌乱的妇人们安抚住,让她们先回家,自己则像个困兽一样,在堆满了半成品和材料的院子里来回踱步,脑子里飞快地思索着对策。
去找王经理?供销社归商业系统,布票管制是硬规定,她恐怕也无能为力。
去找赵主任?说明情况延迟交货?第一次合作就出岔子,印象大打折扣,后续合作基本无望。
用次一等的布料?军工厂的要求明确,绝对不行!
一条条路被堵死。冷汗顺着她的额角滑落。
一直沉默旁观的林长河,拧紧了眉头。他走到那堆眼看要断供的布料前,拿起一块剩下的布头,看了看上面清晰的“军用供应”字样印章,眼神变得深邃。
“黑市。”他忽然吐出两个字,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
苏晚猛地抬头看他。
林长河的目光与她相遇,里面没有惊慌,只有一种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审度:“县城鸽子市。有人倒腾票证。价格高,风险大。”
黑市!苏晚的心猛地一缩。那是游走在灰色地带的危险区域,被抓到后果不堪设想!但是…
这似乎是目前唯一可能买到足够布票的地方!
去,还是不去?
不去,订单完蛋,事业夭折。
去,可能人财两空,甚至惹上更大的麻烦。
巨大的风险压得她喘不过气。她看着院子里那些凝聚着心血和希望的半成品,看着林长河沉静却暗藏担忧的眼睛…
“我去。”几乎没有犹豫太久,苏晚咬紧了牙关,眼神重新变得决绝,“明天一早就去县城鸽子市!”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垮掉!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也得去搏一把!
林长河对于她的决定似乎并不意外。他沉默了片刻,道:“我跟你去。”
“不用!”苏晚立刻拒绝,“太危险了!你不能去!万一…”她不敢想万一出事会连累他。
林长河却像是没听见她的拒绝,语气不容置疑:“那边情况复杂。你一个人不行。”
他转身走进屋里,开始准备。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但态度已经表明一切。
苏晚看着他坚定的背影,劝阻的话堵在喉咙口,最终化为一缕复杂的情绪,既有担忧,又有一种莫名的、依赖般的安心。
第二天,天还没亮透,两人就出发了。苏晚揣上了家里所有的现金和那笔还没捂热的订金,心情沉重得像去赴一场生死未卜的赌局。
县城鸽子市藏在一条偏僻的老街深处,污水横流,人流杂乱。各种隐秘的交易在眼神交汇和袖筒捏手指中无声地进行着。空气里混杂着烟味、汗味和一种紧张不安的气息。
苏晚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心跳得厉害,手心全是冷汗。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镇定,学着别人的样子,用目光搜寻着可能的“票贩子”。
林长河跟在她身后半步的距离,帽檐压得很低,目光却像鹰隼一样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身形看似放松,实则每一块肌肉都处于一种随时可以爆发的警戒状态。他的存在,像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开了许多不怀好意的打量。
问了几个人,对方都警惕地摇头走开。布票是紧俏货,风声紧的时候,没人敢轻易出手。
时间一点点过去,希望越来越渺茫。苏晚的心一点点沉入谷底。
就在她几乎要绝望的时候,一个蹲在墙角、穿着油腻工装的男人似乎注意到了他们,朝林长河使了个眼色。
林长河脚步微顿,极其轻微地朝苏晚点了点头。
苏晚会意,紧张地攥紧了拳头。
两人状似无意地靠近那个角落。
“要票?”男人声音嘶哑,眼睛滴溜溜地转。
“嗯。布票,越多越好。”苏晚压低声音。
男人报出一个高得离谱的价格。
苏晚倒吸一口凉气,这几乎是市价的五倍!她带的钱远远不够!
“能不能便宜点?我要的量很大…”她试图讲价。
“就这个价!爱要不要!现在啥光景不知道?”男人不耐烦地摆手。
谈判陷入僵局。苏晚急得嘴唇都快咬破了。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林长河忽然上前一步,挡在苏晚身前。他并没有看那个票贩子,而是目光扫过男人工装上某个模糊的厂徽标志,以及他手指上沾染的某种特殊的黑色油渍。
他用一种极低却带着某种特定韵律的、仿佛对口令般的语气,突兀地问了一句与交易完全无关的话:
“后勤库三号门的锁,还是老刘头管?”
那票贩子猛地一愣,脸上的不耐烦和精明瞬间凝固,转化为一种惊疑不定和极度警惕!他猛地抬起头,仔细地打量着林长河帽檐下的脸,眼神闪烁不定。
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
“……早换了。”票贩子哑声回道,语气完全变了,带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现在是‘铁将军’把门。”
林长河几不可查地点了下头,不再多说。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票贩子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眼神在林长河和苏晚之间来回扫视,最终,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狠狠地嘬了一下牙花子,报出了一个新价格。
虽然依旧比市价高很多,但已经远比刚才的价格合理了!
苏晚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
她赶紧拿出钱,迅速清点,买下了所能负担的最大限额的布票。票贩子点完钱,将一沓皱巴巴、盖着不同地方印章的布票塞给她,像躲瘟神一样飞快地钻进人群消失了。
攥着那沓来之不易、甚至冒着风险的布票,苏晚的手还在微微发抖。她看向林长河,心中有无数疑问。他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那个票贩子为什么突然改变了态度?
林长河却只是拉低了帽檐,简单地说了句:“快走。这里不能久留。”
两人迅速离开了鸽子市那令人窒息的范围。
直到走出很远,周围不再是那些鬼祟的人群,苏晚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
她看着手里那沓救命的布票,又看看身边沉默寡言的男人。阳光照在他冷硬的侧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
但她知道,今天若不是他在,她不仅可能买不到布票,甚至可能陷入无法预知的危险。
“刚才…”她忍不住开口想问。
“以前跑后勤,认得些人。”林长言简意赅地打断了她,显然不愿多谈。
苏晚识趣地闭上了嘴。她不再追问,只是将那沓布票小心翼翼地收进贴身的衣兜里。
回村的路上,两人依旧沉默。
但一种难以言喻的、经历过共患难般的复杂情愫,却在沉默中悄然滋生,混合着后怕、庆幸以及一种更深沉的依赖。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布料的危机,暂时解除了。
但前路的艰险,似乎才刚刚显露出它冰山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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