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工厂的订单像一块巨石投入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村庄池塘,激起的涟漪远超苏晚的预料。成功交货、拿到丰厚货款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伴随着那辆引人注目的吉普车和卡车,一夜之间传遍了家家户户。
羡慕、嫉妒、惊叹、探究…各种复杂的目光再次聚焦于林家那低矮的院墙。人们看苏晚的眼神彻底变了,不再是看一个被退婚、走投无路的可怜虫,而是掺杂了敬畏、算计和难以言说的酸意。
“了不得啊…真让她攀上高枝儿了…”
“听说那一百双鞋,挣了这个数!”隐秘的手指在袖筒里比划着,引来倒吸冷气的声音。
“林家那闷葫芦,倒是捡了个聚宝盆…”
“啥聚宝盆?还不是靠着脸蛋和手段?谁知道那军工厂的领导为啥偏偏看上她的货…”
阴毒的揣测如同污水,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悄然流淌。
苏晚对此并非毫无察觉。她深知人性的复杂,尤其是在这样贫瘠而闭塞的环境里,巨大的落差最容易滋生恶意。她更加谨慎,将货款仔细收好,只留下了必要的周转资金和支付给妇人们的工钱。她甚至忍着手腕还未痊愈的疼痛,特意去供销社称了几斤水果糖,分给左邻右舍的小孩,又给几位帮过忙的长辈送了点烟叶,试图用最传统的方式缓和可能存在的眼红。
然而,利益的砝码一旦失衡,些许的温情便显得微不足道。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春寒料峭,天色阴沉得像是要往下掉。苏晚正在院里和赵婶子、李嫂子几人核算这次订单的利润,商量着下一步是继续接散活还是再想办法联系其他单位。妇人们脸上都洋溢着收获的喜悦,对苏晚更是信服了几分。
突然,院门外传来了嘈杂而严厉的脚步声。
“就是这里!”
“苏晚!出来一下!”
只见生产队的刘会计领着两个穿着蓝色中山装、面色严肃、干部模样的人闯了进来。刘会计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尴尬和撇清关系的急切,而那两位陌生干部,则目光锐利如鹰隼,直接锁定了院子里的苏晚和她身边那堆尚未收拾完的布料、麻绳以及妇人们刚刚领到、还捏在手里的工钱。
院子里欢快的气氛瞬间冻结。
妇人们脸上的笑容僵住,下意识地将手里的钱往身后藏,紧张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阵仗。
苏晚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她站起身,尽量镇定地问:“刘会计,这二位是…?”
刘会计咳嗽一声,眼神躲闪:“晚晚,这二位是公社‘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的同志…有人…有人反映你这里私下搞雇工剥削,倒买倒卖,搞资本主义尾巴…你…你好好跟同志说清楚…”
“投机倒把”、“资本主义尾巴”——这两个在当时足以压得人永世不得翻身的沉重帽子,被毫不留情地扣了下来!
如同冰水泼面,苏晚只觉得浑身血液都要凝固了!她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赵婶子等人吓得脸都白了,大气不敢出。
那两个干部面无表情,其中一人拿出笔记本,冷冰冰地开口:“苏晚同志,我们接到群众实名举报,你近期大量雇用工人在家进行手工业生产,产品并非自用,而是进行销售牟取暴利,严重违反了相关政策。请你如实交代问题,这些…”他目光扫过院里的材料和妇人手里的钱,“都是证据。”
字字如刀,句句致命。
实名举报!是谁?苏晚脑海里瞬间闪过几张或嫉妒或刻薄的脸孔,但此刻已无暇细究。
巨大的恐惧和愤怒交织着涌上心头。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慌乱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二位同志,”她声音微微发颤,却努力保持清晰,“我们确实在一起做活,但不是雇工剥削,也没有投机倒把。”
“那这些是什么?她们手里的钱又是怎么回事?”干部指着现场,语气严厉。
“这是军工厂后勤食堂订的劳保鞋!”苏晚抬高声音,拿起一只剩下的样品鞋,以及之前赵主任留下的、盖着红星军工厂后勤处红印的订货单(复印件),双手递了过去,“这是正规的单位订单!我们按时按质完成交货,拿了应得的货款!她们…”她指向赵婶子等人,“都是帮我干活的乡亲,我按她们做的活多少,支付工钱,多劳多得,这怎么能叫剥削?”
她的话语条理清晰,拿出了最有力的证据——盖着红印的订单!
那两位干部显然没料到这一出,愣了一下,接过订单仔细查看。上面的红印章和部队番号清晰无误,绝非伪造。
气氛有了一丝微妙的变化。
但其中一个干部显然不愿轻易罢休,或许是被举报人施加了压力,他合上订单,依旧板着脸:“即便是单位订单,你个人组织生产,大规模采购原料,支付工钱,这本身就带有经营性质!是否符合政策?有没有相关许可?”
这话问得极其刁钻,几乎堵死了所有退路。在那个年代,私人“经营”本身就是原罪。
苏晚的心再次提了起来。她确实没有所谓的“许可”。
就在这时,一直在旁边脸色惨白、浑身发抖的李嫂子,忽然鼓起勇气,哆哆嗦嗦地开口:“同…同志…俺们不是被雇的…俺们是…是互相帮忙…晚晚手艺好,带着俺们一起干…挣点零花钱贴补家用…这…这不算犯法吧?”她文化不高,吓得语无伦次,却道出了最朴实的真相。
“对!对!是互相帮忙!”
“俺们自愿的!”
其他妇人也反应过来,纷纷出声附和,虽然害怕,却也不愿眼睁睁看着苏晚被扣上大帽子。
场面一时有些混乱。
那两个干部皱紧了眉头。
就在这时,一个高大沉默的身影从灶房走了出来。
是林长河。他刚才一直在里面听着,此刻一步步走到苏晚身边,与她并肩而立。他没有看那两个干部,而是目光沉静地看向刘会计,开口,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刘会计,队里去年冬天组织社员编草席、打草绳,送到供销社换钱,算不算资本主义尾巴?”
刘会计被问得一噎,脸色尴尬:“那…那是集体生产,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林长河打断他,目光锐利如刀,“都是用手艺换钱,贴补集体和社员。她…”他侧头看了一眼苏晚,“接的是军工厂的正规订单,解决的是工人师傅穿鞋问题,带动的是村里妇女靠手艺增收。一没偷,二没抢,三没耽误集体生产。哪一条政策规定了,社员不能凭手艺接公家的活?”
他一番话,逻辑清晰,掷地有声,直接抓住了问题的核心——公私界限的模糊性,以及“为公”还是“为私”的性质认定。
那两个干部显然被这个沉默寡言却一语中的的男人问住了,互相看了一眼,脸色有些难看。
林长河不再理会他们,转而看向院子里那些惶惶不安的妇人,声音放缓了些,却依旧带着力度:“婶子,嫂子,天冷,都先回家吧。工钱是自己劳动所得,拿稳了。”
妇人们如蒙大赦,赶紧揣好钱,低着头快步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院子里只剩下苏晚、林长河和三个干部。
那俩公社干部看着空荡荡的院子,又看看眼前这个气势冷硬、道理清晰的男人,以及苏晚手里那份实实在在的军工厂订单,知道今天这“投机倒把”的帽子怕是扣不上了。再纠缠下去,反而可能落个打击群众生产积极性的名声。
最终,那个为首的干部合上笔记本,语气生硬地找台阶下:“既然是有单位的正规订单,那…情况我们了解了。但是,苏晚同志,以后这种大规模的生产活动,还是要多注意影响!最好能通过集体…今天的事,到此为止!”
说完,几乎是灰溜溜地跟着刘会计走了。
院门重新关上。
危机解除。
苏晚浑身脱力般地晃了一下,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她扶着旁边的桌子,才勉强站稳。
刚才那一刻,她真的以为要完了。
她抬起头,看向身旁的林长河。夕阳的余晖勾勒出他冷硬的侧脸轮廓,刚才那番据理力争的话还言犹在耳。
是他,在最关键的时刻,用最冷静的方式,护住了她,也护住了这个刚刚萌芽的希望。
“谢谢…”她声音沙哑,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
林长河没有说话,只是目光沉沉地望向院墙低矮的豁口处。那里,似乎有窥探的人影飞快地缩了回去。
村里的风言风语并未因公社干部的离开而平息,反而因为这次虎头蛇尾的“调查”而变得更加龌龊。
“瞧见没?公社的人都来了!肯定有事!”
“还不是让林家那小子给硬顶回去了?啧啧,真是护得紧…”
“哼,有个退伍兵撑腰了不起啊?谁知道那订单怎么来的?说不定啊…”
“就是!一个女人家,抛头露面跟厂子里的人打交道,能有什么好事…”
这些肮脏的猜测和恶意的中伤,像阴沟里的污水,不可避免地也泼到了林长河的身上。那些不敢再明着挑衅苏晚的人,开始将矛头对准了沉默的他。
“吃软饭的…靠着女人发财…”
“绿帽子戴得稳稳的…”
“以前还以为是条汉子,原来也是个没出息的…”
这些话,或多或少,总会传入林长河的耳朵。
苏晚有一次亲眼看见,林长河从河边挑水回来,几个蹲在墙根嚼舌根的老光棍故意提高了音量,说着不堪入耳的话。
林长河的脚步顿了一下。
苏晚的心瞬间揪紧,生怕他会忍不住发作。那样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然而,他只是侧过头,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缓缓扫过那几个老光棍。
没有愤怒,没有辩解,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寒意和蔑视。
那几个老光棍被他看得浑身一哆嗦,后面的话瞬间卡在喉咙里,讪讪地低下头,不敢再与他对视。
林长河收回目光,仿佛什么都没听见,继续沉稳地挑着水,一步步走回院子。
他用自己的沉默和冷硬,替她挡下了所有恶毒的污言秽语,将那些明枪暗箭,都吸引到了自己身上。
苏晚站在院门口,看着他那沉默而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门内,眼眶阵阵发热。
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这股恶气,她不能让他白受。
这场暗战,她必须赢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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