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厂长那辆吉普车卷起的尘土早已落定,但他带来的那股巨大的、几乎要将人掀翻的旋风,却仍在林家小院里持续肆虐,搅动着每一个人的心绪。
苏晚站在院子中央,午后的阳光将她的身影拉得细长。那份五百双的订单和省城机械厂的远景,像一幅过于辉煌炫目的画卷,在她眼前铺陈开来,光芒刺得她几乎睁不开眼,却也照出了脚下现实的沟壑纵横。
进城。办社。
这四个字在她脑海里反复回荡,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
巨大的机遇像蜜糖,粘稠甜美,诱惑着她去品尝;而未知的风险则像隐在蜜糖下的尖刺,稍有不慎便会刺得鲜血淋漓。
她心潮澎湃,血液里奔涌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激动与渴望。那是困兽窥见旷野的本能冲动,是蛰伏已久的野心被骤然点燃的灼热。她几乎能想象出在城里拥有一间明亮作坊的景象,想象着机器轰鸣、女工忙碌、订单如雪片般飞来的场景…
然而,目光扫过这熟悉的小院——墙角那架陪伴她度过无数个深夜的“蝴蝶牌”缝纫机,窗台下码放整齐的、带着阳光气息的干柴,父亲小心翼翼开辟的那一小畦泛着新绿的菜地,甚至空气中弥漫的、母亲刚蒸好的玉米馍馍的香甜气…
这一切构成了一种坚实而温暖的“日常”,是她疲惫时随时可以停靠的港湾。离开这里,意味着斩断这最后的退路,去面对完全陌生的环境、复杂的人际关系以及她毫无经验的“经营管理”。
失败的后果,她承担得起吗?不仅会赔光所有积蓄,可能还会欠下巨债,更会辜负杨厂长的信任,让刚刚好转的家庭再次陷入绝境。
留下,固然安稳,却也可能永远错过了这唯一能挣脱命运桎梏、真正让家人过上好日子的机会。父亲的药不能断,未来的花销只会更大,仅靠零散的定制活计,终究只是杯水车薪。
进退维谷。两种选择像两股巨大的力量,撕扯着她的理智和情感。
她下意识地看向林长河。他依旧沉默地站在屋檐下的阴影里,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睛,如同古井无波,静静地回望着她,等待着她最终的决断。
他会怎么想?他愿意离开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陪她去城里面对那些未知的风浪吗?还是更倾向于留在村里,过虽然清贫却安稳的日子?
苏晚张了张嘴,声音因为内心的激烈交战而有些干涩:“…杨厂长说的,是个天大的机会…可是…进城…不是小事…”
她顿了顿,艰难地组织着语言,既像是在说服他,更像是在梳理自己混乱的思绪:“五百双鞋,光靠咱们现在这样,肯定做不出来。得找地方,得找人,得管着那么一摊子事…我…我心里实在没底…怕搞砸了,连累大家…”
她抬起眼,目光里充满了挣扎和不确定:“可要是就这么放弃了…我又实在不甘心…长河,你说…咱们该怎么办?”
她把问题抛给了他,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依赖。
林长河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扫过院子里的一切,最后落在远处灰蓝色的天际线上。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着什么。
空气凝固了,连风声都仿佛停滞。
终于,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却一针见血:“城里,规矩多,开销大。人心,也杂。”
他说的,正是苏晚最深的顾虑。进城并非一片坦途,潜在的困难远比想象的多。
苏晚的心微微沉了下去。
然而,他话锋一转,目光重新落回她身上,带着一种冷静的审度:“但机会,确实难得。你的手艺,不该只困在这里。”
他没有直接说去,还是不去。而是客观地分析利弊,并将最终的决定权,明确地交还给了她。
苏晚怔怔地看着他。他的冷静像一瓢冷水,稍稍浇熄了她过于炽热的冲动,让她混乱的大脑开始恢复思考。
是啊,不能盲目冲动。也不能因噎废食。
一个折中的、试探性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亮的火柴,猛地照亮了她的思绪。
“要不…”她眼睛微微亮起,语气变得谨慎而清晰,“咱们先不急着把所有家当都搬进城?杨厂长不是说可以分批次交货吗?”
“我先带一小部分人,在村里,不用太大,能摆下几台缝纫机就行。先试着接一部分订单,比如…先做一百双?看看情况。如果能稳住,再慢慢扩大。如果不行,损失也能控制在能承受的范围内,退回来也有条路。”
“这样…行不行?”她望向林长河,眼神里带着探寻和最后的确认。这不再是完全孤注一掷的冒险,而是留下了退路的谨慎探索。
林长河听着她的计划,眼中闪过一丝极细微的赞许。他点了点头,言简意赅地肯定了这个更稳妥的方案:“可以。一步一步来。”
最大的分歧似乎得以解决。但另一个现实的问题紧接着浮上水面——谁去?
苏晚几乎是立刻说道:“我先带赵婶子她们几个手艺最稳的先做着。你…你先去城里?我在家照看着家里和我爹娘?等那边订单稳定了…”
她的话没说完。让林长河先去县城,是出于现实的考虑——创业开局必然艰难,她不想让他一开始就跟着受累;家里也需要一个可靠的人照应。但不知为何,说出这个安排时,她心里莫名地空了一下。
夫妻二人,一个在前方开拓,一个在后方留守。这似乎是合理的分工,却也意味着分离。
林长河闻言,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目光沉沉地看着她,那眼神复杂难辨,似乎在衡量着什么,又似乎在压抑着什么。
院子里再次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只有阳光移动的声音。
苏晚被他看得有些心慌,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目光,低下头,无意识地用脚尖碾着地上的一颗小石子,低声道:“…城里刚开始肯定辛苦,到处求人,看人脸色…你留在村里,也能省点开销…”
她试图用理智的理由说服他,也说服自己。
然而,下一秒——
一只粗糙温热的大手,忽然伸过来,不容置疑地、稳稳地握住了她下意识蜷缩起来的手。
苏晚浑身猛地一颤,倏然抬头。
林长河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她面前。他的手掌宽大有力,指腹和虎口带着常年劳作留下的厚茧,有些硌人,却异常温暖,将她微凉的手完全包裹住,带着一种不容挣脱的力道。
他的目光紧紧锁着她,深邃的眼眸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冲破了冰封,涌动着她从未见过的、深沉而灼热的情感。那里面有担忧,有不赞同,有一种近乎固执的坚决。
“不行。”他开口,声音比平时更加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毫无商量余地的力量。
苏晚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愣愣地看着他。
他握紧了她的手,力道微微加重,仿佛要通过相贴的皮肤,将某种决心传递给她。
然后,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出了那句石破天惊的话:
“不管去哪,”
“我都在。”
六个字。像六颗投入深潭的石子,重重地砸进苏晚的心湖,激起滔天巨浪!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甜蜜的许诺。甚至算不上情话。
却像是最庄严的誓言,带着一种近乎野蛮的、不容置疑的守护和陪伴。
不管前路是锦绣坦途,还是荆棘密布;不管她是志得意满,还是狼狈落魄。
他都在。
不是等待,而是与她并肩,共同面对一切风雨冰霜。
苏晚的瞳孔微微放大,呼吸骤然停滞。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暖流猛地冲垮了所有的心防,瞬间涌遍四肢百骸,冲得她鼻尖发酸,眼眶发热。
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那双此刻无比清晰映着自己身影的眼睛,所有的犹豫、恐惧、算计,在这一刻,仿佛都变得微不足道。
世界仿佛安静了下来。只剩下阳光流淌的声音,和两人交握的、微微汗湿的手。
还有那句重重砸在心底的——
“我都在。”
良久,苏晚才仿佛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和无比的坚定,重重地回握住他的手:
“…好。”
“我们一起。”
阳光灿烂,将两人紧握的手和投在地上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仿佛要就此紧密地缠绕在一起,再也分不开。
新的开始,注定波澜壮阔。
但这一次,她不再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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