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纪槐序在梦中极轻地哼了一声,像是被什么缠住。
他的身体微微挣动了一下,眉心紧紧蹙起,呼吸也变得急促了些许,流露出一丝痛苦的神色。
秦峪几乎是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向前迈了半步。
他的手微微抬起,似乎想做点什么,却又僵在半空,不知该如何落下。
叫醒他?似乎没必要,而且可能会让对方更加尴尬。
拍拍他?以他们的关系,这个动作太过越界和亲密。
他最终只是站在原地,压低声音,极轻地、几乎像是一缕气音般唤了一声:“纪槐序?”
床上的人没有回应,依旧被困在梦魇里,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秦峪抿紧了唇。
他环顾四周,看到床头柜上放着纪槐序的保温瓶。
他走过去,倒了一杯温水,接着走到纪槐序床边,将杯子轻轻放在床头柜上,发出一点轻微的磕碰声。
这个细微的声响似乎惊动了浅眠的人。
纪槐序的睫毛颤了颤,猛地睁开眼,眼底还带着未散的惊惶和迷雾般的朦胧。
他下意识地看向声音来源,正好对上秦峪近在咫尺的、在昏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的脸。
四目相对,空气瞬间凝固。
纪槐序的心脏猛地一跳,睡意顷刻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侵入领地的警觉和不知所措。
他几乎是瞬间向后缩了一下,拉高了被子,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和惊疑:“……你干什么?”
他的眼神像受惊的鹿,充满了戒备,还有一丝未被完全掩饰掉的、源自梦境的脆弱。
秦峪直起身,退后一步,拉开了安全距离,神色恢复了一贯的懒散,仿佛刚才那个关切靠近的人不是他。
他指了指床头柜上的水杯,语气随意:“看你好像做噩梦了,顺手给你倒杯水。”
纪槐序顺着他的手指看向那杯水,又看看秦峪那副仿佛只是顺手为之、甚至有点不耐烦的表情,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但戒备并未完全解除。
他摇了摇头,声音依旧干涩:“……不用,谢谢。”
他重新躺回去,背对着秦峪的方向,将自己重新裹紧,只留下一个冷漠疏离的背影。
秦峪看着那截白皙的后颈重新隐没在黑暗中,也没再多说。
安静的洗漱完后转身回到自己床上,躺下,关掉了自己这边的壁灯。
房间陷入更深的黑暗和寂静。
纪槐序背对着秦峪,疲惫感像黑色的潮水,再次将他拖入不安稳的睡眠。
他的呼吸渐渐变得悠长,却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而秦峪,在黑暗中睁着眼,看着天花板,脑子里反复回放的,不仅仅是纪槐序刚才惊醒时那双惊惶又脆弱的眼睛,更有一些尘封已久、却在此刻骤然变得清晰的画面。
纪槐序以为的初见,其实并不是他们之间的初见。
秦峪不提,很少有人知道,他曾经在纪槐序的大学读过一段时间,后来才出国留学。
所以秦峪很早就认识纪槐序。
在大学校园里。
那时的纪槐序,还不是后来那个苍白易碎,浑身是刺的纪槐序。
他是音乐系公认的天才,是舞台上光芒四射、骄傲、有点毒舌又带着点不自知迷人的少年。
秦峪记得有一次,他偶然路过琴房,听到里面流淌出的钢琴声,清澈又充满力量,如同山涧清泉撞击卵石。
他鬼使神差地停在窗外,看到了那个坐在钢琴前的侧影。
神情专注,指尖在琴键上跳跃,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身上,仿佛给他镀上了一层柔光。
那一刻的心跳失序,被当时的秦峪归结为对美好事物的欣赏。
只是后来,他还是忍不住留意纪槐序的消息和身影。
在礼堂后台抱着乐谱匆匆走过的身影;
在校园歌手大赛上惊艳全场后微微扬起的下巴;
甚至是在食堂角落里,因为吃到喜欢的甜点而微微眯起眼睛的、一闪而过的满足表情。
他记得那时的纪槐序。
骄傲,明亮,带着未经磋磨的锐气,像一块尚未经过风雨洗礼的美玉。
然后,就是那场突如其来的变故。
“听说音乐系那个天才……叫纪槐序的,出事了?”
“好像失足落水了,挺严重的……”
“可惜了,身体好像落下了好大的后遗症,以后都不能唱了吧……”
零星的消息传到他耳朵里。
秦峪担忧,但却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们不同系,并无交集。
再加上他当时在国外,连自己的事情都忙得焦头烂额。
再三托人打听之后,听说纪槐序没事,松了一口气,随后专心投入到他自己的事情里。
只是那点朦胧的好感和惋惜,一直藏在记忆深处。
让秦峪念念不忘。
直到那次晚宴。
他几乎是第一眼就认出了那个站在角落、气质却依旧清冷夺目的人。
是纪槐序,但又不是记忆中的那个纪槐序。
他瘦了很多,脸色苍白,周身笼罩着一种生人勿近的疏离和易碎感。
没有了骄傲,只剩下沉寂的灰烬和一种警惕的冷。
巨大的反差让秦峪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
他想上前,想问问他过得怎么样,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但秦峪清楚,纪槐序并不认识他。
对方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和自己心里那涌上的、混杂着震惊、惋惜和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疼的情绪,让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然后,脑子一抽,那句愚蠢的、轻佻的“这是哪来的小美人”就脱口而出。
仿佛只有用最糟糕的方式,才能掩盖住自己那一刻的无措,和心底翻涌的,陌生的情绪。
后来的十年,就成了那样。
互相针对,唇枪舌剑,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维系住一种扭曲的“正常”联系。
他看着他越来越尖锐,越来越封闭,像一只受伤后不断舔舐伤口、并对所有靠近者龇牙的兽。
秦峪闭上眼,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他从未深想,自己那句蠢话,落在刚刚经历巨大创伤、努力用冷漠伪装自己的纪槐序耳中,会是何等残忍的伤害。
那不是玩笑,是在纪槐序的旧伤疤上践踏。
秦峪想起今晚晏乔的调侃,想起自己那些幼稚的挑衅,想起纪槐序被气得脸色发白、胃痛难忍的样子……
他一直以为的“特殊关注”,在对方看来,只是持续了近十年的、令人窒息的折磨。
他明白。
只是他做不到不去招惹纪槐序。
他想象不到,除去死对头这个身份,他们之间还能有什么交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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