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春织蹲在灶前添柴,锅底的米香裹着灶膛的噼啪声漫出来。
她盯着跳动的火苗,指节无意识摩挲着怀里的规条册——那册页边角被她翻得起了毛,里面夹着的账册索引在晨光里泛着浅黄。
阿姐,我来帮你烧火。小林挎着个蓝布书包跨进门槛,发顶还沾着晨露,李先生今日要去镇里买墨,说晌午才回。
春织抬头,见他眼睛亮得像淬了星子。
这孩子是林家远房侄子,因家贫在村学帮杂役换束修,前日她教他认账册上的数字时,他捏着炭笔的手直抖,却说阿姐教的,我定记牢。
她将火钳递过去,指尖在他手背上轻轻一按,我昨日说要誊抄的《学规补录》,得核对历年收支年份。
可李文才锁了账房,你能......
我有钥匙!小林压低声音,从裤腰里摸出串铜钥匙,他总说我是小崽子,前日收拾茶盏时,我见他把钥匙塞在笔筒底下。说话时喉结上下滚动,像只急于献宝的小雀儿。
春织心口一暖,伸手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额发:你去账房,把近三年的收支簿子各抄一份,只抄银钱数目和经手人。
抄完夹在《三字经》里,晌午我在老槐树下等你。
小林把钥匙攥得发烫,转身跑出去时差点撞翻竹筐,筐里的鸡蛋骨碌碌滚了两个,被春织笑着捡回。
日头爬到东墙时,春织蹲在老槐树下剥毛豆。
小林的蓝布书包从背后轻轻碰了碰她的肩,她反手接过,摸到书包夹层里硬邦邦的纸页。
展开时指尖微颤——三年间修缮费竟记了七笔,每笔都比往年多三成,最后一页还歪歪扭扭写着转赵记粮行几个字。
阿姐,那赵记是邻村赵地主开的。小林蹲下来帮她剥豆,声音像蚊蝇,我昨日听见李文才跟账房说,赵老爷要的东西,得走学里的账
春织的指甲掐进掌心。
十年前养父坠崖后,二伯就是被赵地主哄着签了地契;上个月霍砚说外乡人打听地契,如今又冒出赵记......她把抄本塞进怀里,抬头正见霍砚的青布衫角掠过篱笆。
去后山。他只说一句,转身往林子里走。
春织跟上,见他靴底沾着新泥,袖口还挂着半截葛藤。
昨夜巡逻时,老张头说村学仓库后墙根土松。霍砚在棵老松树下站定,从怀里掏出个铁盒,盒盖锈迹斑斑,我挖了半宿,里面有这。
他掀开盒盖,春织凑近——几页信笺上墨迹未褪,最上面一封写着:李公若能掌村学,赵氏当助君夺林氏祖地,十年前旧案,亦当永绝后患。
十年前......春织的声音发颤。
林父坠崖那年,她刚满十二岁,养母抱着她哭了整夜,说你爹是去山里找野参给我治病,怎么就......
霍砚伸手按住她发抖的手背:别急,先把这些给李老先生。
村学的杏树正落着花。
春织站在堂外,听李崇文的声音从窗纸透出来:《春秋》有云,国家之败,由官邪也她捏了捏怀里的抄本和铁盒,抬脚跨进门槛。
春织?李崇文正翻着《左氏春秋》,见她进来,扶了扶老花镜,可是有学规要问?
学生想请教先生。春织将抄本摊开在案上,这三年村学修缮费,比前五年总和还多。
学生前日去看了学舍漏雨处,那墙缝用石灰填填便好,何需二十两银子?
李崇文的手指顿在书页上。
他当了三十年村学先生,最见不得银钱上的糊涂账。
拿过抄本细看时,胡须气得直抖:这......这李文才!
先生且看这个。春织又递上铁盒,这是昨夜在后墙根挖到的。
门地被撞开。
李文才喘着粗气冲进来,额角的汗顺着下颌滴在青衫上:你......你私闯账房!
李文才,你可知这信里写的什么?李崇文将信拍在桌上,赵氏助你夺村学权柄,清理异己?
你当这村学是你自家菜园子?
李文才的脸瞬间煞白。
他踉跄着后退两步,撞翻了旁边的书案,《论语》《孟子》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春织看见他攥着袖口的手在抖,指甲盖都泛了青:先生,这是栽赃!
我......我对村学一片忠心......
忠心?霍砚从门外走进来,手里举着半块带泥的砖,昨夜我去修学舍后墙,挖出来半块赵记烧的青砖。
李文才,你说这墙是新砌的,可赵记三年前才开窑,这砖上的印子,怎么比墙还新?
李文才跪在地上,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先生饶命!
是赵老爷说......说只要我把学里的银钱转过去,就帮我在县里谋个差使......
李崇文气得拍案:革职!即刻革职!明日便送你去县里见官!
春织站在一旁,看着李文才被两个壮实的村民架出去。
风掀起窗纸,吹得信笺哗啦作响,她瞥见十年前旧案那几个字,喉头发紧——林父坠崖那日,山路上是不是也有赵家人的脚印?
林氏。李崇文的声音突然放轻,你可知,赵氏在县里有些门道。
你今日之举......
学生自知,真相不该被掩盖。春织抬头,目光穿过窗棂落在院外的老槐树上。
树影里,有个穿青衫的身影一闪而过,像片被风卷走的叶子。
李崇文长叹一声,从抽屉里取出个铜印:明日我陪你去县里。
十年前的案卷,该翻一翻了。
暮色漫进院子时,春织坐在门槛上纳鞋底。
霍砚的声音从篱笆外传来,带着山风的清凉:今日在镇里买了红糖,阿婆说要煮甜汤。
她抬头,见他手里除了竹篮,还多了个油纸包。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叠在一起,像两株在风里靠近的树。
霍大哥。春织摸了摸怀里的信笺,明日去县里,我想先去衙门......
我陪你。霍砚打断她,竹篮里的红糖纸被风吹得簌簌响,不管什么旧案,我们一起查。
月亮爬上杏树时,春织站在院门口目送他离开。
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墨香,她想起李文才书房里那盏未熄的灯,想起青衫男半张轮廓分明的下颌。
有些事,该见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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