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祖受命,祯祥屡臻,苛慝不作,万国欣戴。远至迩安,德足以彰,天启其运,民乐其功矣。反古之道,当以美事为先。今五等罔刑,井田王制,凡诸礼律,未能定正,而采择嫔媛,不拘华门者。昔武王伐纣,归倾宫之女,不以助纣为虐。而世祖平皓,纳吴妓五千,是同皓之弊。妇人之封,六国乱政。如追赠外曾祖母,违古之道。凡此非事,并见前书,诚有点於徽猷,史氏所不敢蔽也。——谢灵运《太平御览》
景初二年春,洛阳城的风还带着凛冽寒意,卷起满地枯黄的败叶,在司马懿府邸的飞檐下打着旋。廊下的竹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乳母怀中不满三岁的司马炎。他裹在厚厚的锦衾里,小脑袋却使劲探出,乌溜溜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庭院中央的身影。
祖父司马懿正披挂上马。玄色甲胄在残阳下泛着冷硬的光,每一片甲叶都像淬过冰,映得他鬓边的白发格外刺眼。侍从为他系紧披膊时,他忽然转身望向廊下,目光如鹰隼般锐利,仿佛穿透了竹帘,直直落在乳母怀中的婴孩脸上。
司马炎被那眼神看得一怔,小手下意识地抓住乳母的衣襟。乳母慌忙低下头,轻声哄着:“小公子不怕,是太傅要出征了。”
马蹄声踏碎了庭院的寂静。司马懿翻身上马,玄色披风在风中展开,如同一面遮天蔽日的旗帜。他没有再回头,只留下一句“此去辽东,三月必还”,声音混着风声,竟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乳母抱着司马炎回房时,他还在扭头望着大门的方向。那玄色的甲胄、锐利的眼神、决绝的背影,像三颗滚烫的火星,落进他懵懂的心田。多年后,当他在朝堂上接过传国玉玺时,眼前忽然闪过这一幕,原来有些东西,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已刻进了骨血里。
那时的司马家,早已是曹魏朝堂的隐形支柱。司马懿刚从关中回来不久,平定孟达、抵御诸葛亮的功绩让他权倾朝野,连魏明帝曹睿都要敬他三分。这次讨伐辽东公孙渊,满朝文武都说“非太傅不可”,可谁都知道,这既是信任,更是试探。
司马懿辅佐曹操时,常穿粗布旧袍,把《孙子兵法》藏在《论语》夹层里,连曹操都赞他“鹰视狼顾,却懂藏锋”。曹丕与曹植夺嫡时,司马懿明着为曹丕整理文书,暗里却让长子司马师训练死士三千,最终助曹丕登上大位。高平陵之变那日,司马炎躲在屏风后,听着祖父下令诛杀曹爽的声音,比冬日的寒风更刺骨。此后,司马家如同掌控丝线的幕后操纵者,将朝政大权紧紧握在手中。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父子三人接力前行,一步一步,将曹魏皇室玩弄于股掌之间,如同牵线木偶。
青龙四年,司马炎生于洛阳城东北角的晋王府。他落地时,窗外正有凤凰鸣于梧桐,乳母说这是“龙章凤姿”的吉兆。可他三岁那年,母亲王元姬便病逝了,作为司马昭的长子,他自小便跟随祖父、伯父和父亲周旋于风云变幻的朝堂之上。在这个充满权谋与征伐的环境中,他耳濡目染的皆是权力的争斗、谋略的较量。每一次的朝会,每一次的决策讨论,都如同一场生动的权力课程,不断塑造着他的心智与眼界。
十岁的司马炎已能独立诵读《左传》,常蹲在相府演武场边,看伯父司马师操练禁军。那些士兵的甲胄碰撞声、马蹄踏地声,混着书房里父亲司马昭与幕僚的低语,成了他童年最熟悉的背景音。有次司马昭处理政务到深夜,见儿子还在灯下临摹祖父的兵法批注,便问:“可知‘兵者诡道’四字何意?”司马炎放下笔,指着窗外的槐树:“就像这树,根在地下盘结,枝叶却向天空舒展,藏得住根,才能长得高。”司马昭闻言一怔,随即抚掌大笑。
十五岁那年,司马炎迎来了人生中的第一场重大考验,随司马昭出征寿春。战场上,硝烟弥漫,喊杀声震耳欲聋。乱军之中,司马炎毫无惧色,眼神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他挥舞着手中的利刃,冲入敌阵,宛如猛虎下山。最终,他亲手斩下叛将的首级,温热的鲜血溅洒在他的脸上,那股浓烈的腥味,让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权力背后的沉重与残酷。
然而,储位的争夺,却如同一道险峻的沟壑,横亘在司马炎的面前,险些让这位将门虎子折戟沉沙。司马昭对次子司马攸宠爱有加。司马攸自幼被过继给司马师,他性情温和儒雅,精通经史典籍,擅长书法,在朝堂之上以贤能之名闻名遐迩。司马昭常常对着身边的人感叹道:“天下本是景王的天下,我不过是暂且代他掌管,将来这大业必定要归还给司马攸。”
这番话传到司马炎耳中时,他正在书房全神贯注地临摹《孙子兵法》。听到这个消息的瞬间,他手中的笔锋猛地一顿,一滴墨汁悄然落在宣纸上,缓缓晕开,恰似一朵含苞待放却又带着几分血腥气息的血花。司马炎没有立刻争辩,他深知,此时言语的争辩毫无意义。于是,他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军务之中,如同一只默默积蓄力量的猎豹,等待着时机的到来。
在讨伐诸葛诞的战役中,司马炎身先士卒,亲自率领敢死队趁着夜色突袭敌营。战场上,箭矢如雨般飞来,他毫不退缩。身中三箭的他,依然咬紧牙关,死战不退。鲜血染红了他的战甲,可他的眼神却愈发坚定。最终,他们大破敌军,取得了辉煌的胜利。当战报传回洛阳,司马昭看着战报上“炎身先士卒,斩将十数”的字样,久久沉默不语,心中或许在重新审视这个一直被他忽视的长子。
真正的转机,来自于朝臣们的极力劝谏。太尉王祥,这位德高望重的老臣,毅然决然地跪于朝堂之上,以“废长立幼,祸乱之始”的道理,竭力阻止司马昭改立储君。他言辞恳切,列举了周幽王废宜臼立伯服、袁绍废谭立尚等历史典故,声泪俱下,希望能唤醒司马昭的理智。司空荀顗也上奏道:“司马炎勇略兼备,在军中深得军心。若弃长立幼,恐怕会动摇国本,危及社稷。”
司马昭望着阶下群臣,又不禁想起长子在战场上那悍不畏死的英勇身姿。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终于在咸熙元年,司马昭做出了决定,立司马炎为世子。
那一天,司马炎正巡视边境归来,甲胄上还沾染着征途的沙尘。当诏书传至,他单膝跪地,叩首谢恩,声音沉稳如常,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然而,无人看见他藏在袖中的拳头,早已紧紧握住,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是他内心紧张与激动的真实写照。
咸熙二年八月,命运的齿轮再次无情转动。司马昭突然中风,猝然离世。噩耗传来之时,司马炎正在书房静静地整理父亲的兵书。书案上,还摊开着那篇未写完的《伐吴策》,仿佛还留存着父亲的气息。司马炎没有像常人一样痛哭流涕,他只是静静地命人取来素服,默默换上。当日,他便冷静地接管了相府印信,展现出超乎常人的沉稳与果决。三日后,他以世子的身份,承袭了晋王的爵位。当他将司马昭的灵柩从许昌迎回洛阳时,沿途百姓看到这位新王一身缟素,面容肃穆庄重,竟无一人敢发出喧哗之声,仿佛被他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威严所震慑。
时光匆匆流转,泰始元年十二月,洛阳城南的圜丘之上,一片庄严肃穆。祭天礼器早已准备妥当,在晨光的映照下闪烁着神秘的光泽。司马炎身着华丽的衮龙袍,那金黄的颜色在晨曦中显得格外耀眼,宛如初升的太阳。他静静地站在三层祭坛之下,抬头仰望天边渐渐亮起的晨光,眼神中透着期待与坚定。昨夜,魏元帝曹奂的禅位诏书已悄然送入他的府中。那洁白的绢帛上,“天命已归司马”的字样,墨迹还带着未干的温润,仿佛在宣告着一个新时代的到来。
祭天仪式正式开始,悠扬的礼乐声穿透清晨的薄雾,弥漫在整个圜丘之上。司马炎迈着沉稳的步伐,拾级而上,每一步都精准地踩在礼官唱赞的节拍里,仿佛与天地的律动融为一体。当他的手掌触碰到玉圭的刹那,一股电流般的感觉传遍全身。他的思绪不禁飘回到建安年间,那时祖父司马懿也曾在此地,陪着曹操祭天。那时的祖父,站在群臣之列,抬头仰望的模样,与此刻的自己渐渐重叠。那一刻,他深刻地感受到了家族的传承与使命,以及权力带来的荣耀与责任。
“皇帝臣炎,敢用玄牡,昭告于皇天后土……”他的声音洪亮而坚定,透过礼器传遍四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仿佛在向天地宣告晋朝的诞生。祭天礼毕,群臣齐声高呼万岁,那声浪如排山倒海般袭来,震得祭坛边的铜铃叮当作响,仿佛在为这个新的王朝欢呼喝彩。
登基之后,司马炎面临的首要任务,便是妥善处理前朝遗老。在太极殿,他召见了逊位的魏帝曹奂。曹奂踏入殿中的那一刻,吓得浑身瑟瑟发抖,如同寒风中的落叶。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首至地,不敢抬头,仿佛面前是一头择人而噬的猛兽。司马炎见状,亲自走上前去,将他扶起,温和地说道:“陈留王不必多礼,朕念及魏室旧恩,特许你保留天子仪仗,上书可不称臣,还赐你食邑万户。”
曹奂瞪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要知道,当年曹丕代汉时,汉献帝仅被封为山阳公,连宗庙祭祀都险些断绝。如今司马炎不仅保留了他的封国,还允许他在封地里沿用曹魏历法,这无疑是天大的恩典。
此消息传出后,洛阳城内一片哗然。那些曾为曹魏效力的老臣们,本已心灰意冷,甚至备好毒药,随时准备以死殉国。然而,看到新帝如此宽仁,他们纷纷放下心来。光禄大夫王沈不禁感叹道:“晋帝此举,远胜魏武多矣。”
对于蜀汉遗臣,司马炎更是恩威并施,展现出高超的政治手腕。他召来刘禅时,这位安乐公正抱着美人,饮酒作乐,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司马炎并未加以斥责,反而加封他为驸马都尉,赐钱百万、绢万匹,还将自己的女儿嫁给刘禅之子。在一次宴会上,司马昭曾问刘禅:“颇思蜀否?”刘禅笑嘻嘻地回答:“此间乐,不思蜀。”引得满座哄笑。而司马炎却当众称赞道:“公能安于天命,实乃大智慧。”
这番话传到成都,让那些心怀故国的蜀汉旧臣渐渐放下了心中的戒备。犍为太守李密,曾写下着名的《陈情表》,拒绝出仕。然而,看到司马炎善待刘禅,终在泰始三年,他决定赶赴洛阳,就任太子洗马。
在稳固人心的同时,司马炎深知,整顿吏治乃是治国的根本。他果断下令,废除了曹魏时期令人闻风丧胆的“校事官”制度。校事官,作为监视百官的耳目,曾让朝堂之上人人自危,官员们行事谨小慎微,生怕一不小心便招来杀身之祸。司马炎对群臣语重心长地说:“君如舟,臣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朕不需要暗探来监视百官,朕要的是你们直言进谏,共同为国家的繁荣昌盛出谋划策。”
太常丞许奇的父亲许允,当年因顶撞司马昭被赐死。然而,司马炎却力排众议,提拔许奇为祠部郎。有人进言劝阻:“许奇乃罪臣之子,恐怕他心怀怨恨,不宜重用。”司马炎却反问:“若其父有罪,与子何干?朕观许奇才学出众,当给予他施展才华的机会,为国家效力。”
一日朝会,右将军皇甫陶因军费分配一事,与司马炎发生激烈争执。皇甫陶言辞激烈,毫不退让,朝堂气氛顿时紧张起来。散骑常侍郑徽见状,立刻上奏弹劾皇甫陶“以下犯上”。司马炎却当庭严厉斥责郑徽:“朝臣议事,就应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皇甫将军直言进谏,何罪之有?卿却揣摩上意,构陷同僚,实在是有失大臣风范,着即罢官!”
此事传开后,朝堂风气为之一变。大臣们不再畏首畏尾,小心翼翼。无论是朝堂高官,还是地方小官,都敢于上书言事,为国家的发展出谋划策。一时间,朝廷上下充满了积极向上的氛围。
新朝初立,司马炎确实展现出了几分开国君主的风范。他大刀阔斧地改革魏政的弊端,下旨减免刑罚,让那些在严苛律法下饱受煎熬的百姓松了一口气;减轻徭役,使百姓能够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投入到生产生活中。他还派遣大臣分赴各地巡察,深入民间,访问民俗,了解百姓的疾苦与需求。那些不合礼法的祭祀活动,不仅浪费大量的人力物力,还加重了百姓的负担,被他一一禁止;那些铺张浪费的庆祝活动,也被严厉遏制;多余的庙宇建设也被叫停。在他的治理下,民间渐渐有了复苏的气象,百姓的生活逐渐安定,国家开始走上正轨。
“陛下,如今国泰民安,真是晋室之福啊。”中书令张华在朝会上由衷赞叹。司马炎微微颔首,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然而,在这笑容背后,他的心中却已悄然生出几分懈怠。打天下难,这是他亲眼见证祖父、伯父和父亲历经无数艰难险阻才夺得的江山;坐天下更难,需要日复一日的勤勉治理,应对各种复杂的政治局势和民生问题。但享受天下,似乎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只需一念之间,便可沉溺于荣华富贵之中。权力的巅峰,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正悄然侵蚀着这位开国君主的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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