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州的夏天来得又快又狠。毒辣的日头炙烤着大地,龟裂的田埂上升腾起扭曲的热浪。运河水位降到了前所未有的低位,露出乌黑发臭的淤泥。城头那面“替天行道”的大旗,也无力地垂着。
府衙内,气氛比天气更闷。刘体纯盯着案上几乎见底的粮册,眉头紧锁。
“主公,”负责粮秣的老参军声音沙哑地说:“郑家船队运来的三千石南洋米,按每日两顿稀粥算,也只够全城再支撑…五日。”
五日,这个词让堂下所有将领的心都沉了下去。
城中如今挤满了从周边逃难来的百姓和伤兵,十几万张嘴巴,每一天都在吞噬着最后的希望。
“城外抢种的冬麦呢?”
刘体纯的声音也嘶哑了,眼中布满血丝。
那是用焦土里筛出的、半焦的种子种下的,是全城人最后的念想。
老参军喉结滚动了一下,低下头说:“…十不存一。阿巴泰的骑兵…像蝗虫,不,像鬼火!根本不与我军接战,三五成群,专找快熟的麦地下手,火把一扔就跑…救都来不及。东光、南皮、盐山…几个县报来的都是焦田!”
“狗日的鞑子!”张敬东气愤地骂了一句。
他们能挡住千军万马的攻城,却挡不住这些无处不在、放了火就跑的幽灵骑兵。广袤的田野,根本防不胜防。
更坏的消息接踵而至。
汉唐商会掌柜的潘元庆匆匆进来,脸色难看地说道:“主公,派往江南买粮的第三批人回来了…颗粒无收!”
“怎么回事?!”刘体纯猛地抬头,有点不解地问道。
“我们的琉璃、镜子、沧州玉瓷器呢?那些江南豪商不是抢着要吗?”
刘体纯又接着问了一句。
“是要!但他们…不要我们的银子,也不要我们的货了!”
赵金咬牙切齿说道。
“是晋商!那帮吃里扒外的晋商八大家!他们暗中串联了南京的忻城伯赵之龙、保国公朱国弼那帮勋贵,还有扬州、苏州的大粮商,开了个别人无法拒绝的高价,包圆了江南市面上所有能调动的余粮。我们的商队拿着真金白银和紧俏货,连一粒米都买不到!”
“他们想干什么?!”王石头怒吼。
“他们想饿死我们!晋商背后是蒙古鞑子和建奴,他们出钱,南京那帮蠹虫出粮,就是要兵不血刃地困死沧州!断我们的根!”
刘体纯的声音冷得像冰,听得每个人的心头都是一层寒气。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大堂,这寒意比刀枪更可怕,从每个人的脚底窜起。
敌人不再只是城外的清军铁骑,还有一条看不见的、却更加致命的绞索,正通过运河、通过商路、通过人心,一点点套上沧州的脖颈。
饥饿是有颜色的。它不是瞬间的剧痛,而是一种缓慢蔓延的青灰色。
这种颜色爬上街头巷尾那些原本负责施粥的妇人的脸庞,她们看着锅里越来越稀、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粥水,眼神麻木。
颜色爬上孩子们的额头,他们不再追逐打闹,只是依偎在母亲怀里,睁着空洞的大眼睛,吮吸着毫无乳汁的干瘪乳头。
颜色也爬上了城墙,守军的操练口号依旧响亮,但挥动的刀枪明显慢了,许多士兵练着练着,就会突然扶住墙垛,一阵眩晕。
仓库最后的那点绿豆和麸皮也被搜刮出来,混合着挖来的野菜、剥下的树皮,熬成一锅锅散发着古怪气味的糊糊。
没有人抱怨,只是沉默地吞咽,因为每个人都清楚,这可能是今天唯一的一餐。
沧州唯一的希望,似乎还在海上。
刘体纯再次亲自来到河口新建的私港。咸腥的海风带来了些许凉意,也带来了两艘刚刚靠岸的郑家福船。水手们正吃力地从船舱里搬卸麻袋。
郑成功依旧一身利落劲装,但眉宇间也带着疲惫和焦灼。
他抓过一把刚从船上卸下的稻米,米粒干瘪发黄,掺杂着不少砂石。
“刘公,这是最后一批了。”郑成功的声音带着无奈。
“吕宋、暹罗的米价被不明来历的买家炒高了五倍!我家船队虽大,也经不起这般消耗…而且,”
他压低了声音,悄声说道:“北边传来消息,多尔衮可能下令封锁渤海,我们的船以后想来,更难了。”
刘体纯看着那些劣质的粮食,又望向浩瀚的大海。
这曾经被他寄予厚望的蓝色通路,在庞大的阴谋和辽阔的陆地面前,竟也显得如此无力。
郑家的船队能运来奇珍异宝,能运来军械硝石,却运不来足以养活十几万人的、最基本的粮食。
海舟虽大,难填饥肠。
南京,阮大铖府邸后院。水榭凉风习习,丝竹悠扬,与北方饿殍遍野的惨状恍如两个世界。
董小完纤指拨弄着琵琶,心却不在曲调上。她看着这位权倾朝野的大人物与几位身着锦袍的商人密谈,商人的口音带着西北味道。
“集之公放心,……”
一个商人赔着笑脸说道:
“沧州逆贼,天怒人怨,饿毙是其必然下场。待其军民溃散,朝廷王师再北上收拾残局,岂不美哉?些许粮米,能不成全?”
阮大铖摇着折扇,面带忧国忧民之色,叹口气道:“唉,只是苦了百姓…”
“百姓?”
另一个勋贵嗤笑道:“跟着流寇造反,饿死也是咎由自取!集之公不必怜悯。倒是刘体纯那些琉璃镜、瑶台玉的作坊…届时还需集之公美言,交由江南商会‘代为打理’才是。”
几人相视而笑,举杯共饮。
董小宛垂下眼帘,琵琶声调微微一乱,想起沧州城头那道染血的疤痕和那双疲惫却坚定的眼睛。
沧州府衙后院,刘体纯屏退左右,独自站在一小片被精心呵护的试验田边。
这里没有种粮食,而是种着几种从南方找来、耐旱耐瘠的陌生作物——番薯和马铃薯。
这是刘体纯根据前世记忆,费尽心力搞来的种子,被视为最后的秘密武器。
秧苗长得稀稀拉拉,在干热的空气中蔫头耷脑。
刘体纯蹲下身,抓起一把滚烫的泥土,任由土屑从指缝流下。
“今年指望不上了!希望明年能填饱一下百姓的肚子!”
他站起身,心里默默地念了一句。
饥饿的阴影笼罩着沧州,但一种比饥饿更冰冷、更坚硬的的东西,在他眼底凝聚。
“不能这样让百姓们饿肚子,必须想办法!”
“传令!”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院子里响起,清晰而冷酷:“从明日始,全军口粮再减三成。所有工匠,优先保证火药、箭矢、‘掌心雷’打造。”
“组织所有还能动的人,包括妇孺,由老兵带队,进山!挖野菜,捕鼠,捉蛇,掏鸟蛋!告诉所有人——”
他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燃烧着近乎残忍的决绝。
“沧州,就算啃泥土,吃死人,也要撑到秋收!”
想了想,又秘密叫来陈有银和张敬东。
“有银,让谍报司的人迅速探明给鞑子运粮的商船动向!”
“得令!”陈有银抱拳听令。
“敬东,准备好人马、车辆,秘密潜入临清附近,目标不是清军,是运河南北的晋商粮队。我要粮食,不管你们用什么手段。”
“得令!”张敬东马上明白了刘体纯的意思,脸上放出兴奋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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