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次从12号围栏仓皇撤离后,埃里克·桑德森的生活被一种低频率的嗡鸣声占据了。那不是耳朵能听见的噪音,而是源于他颅腔内部,一种由困惑、怜悯和某种难以名状的负罪感混合而成的持续震荡。那双巨大的、盛满疲惫与恳求的马眼,不分昼夜地在他脑海中浮现,像两潭沉寂的、正在缓慢吞噬光线的深渊。
他按时完成了心理评估。面对屏幕上那些标准化的问卷“您是否对收容物产生超出常规的同情?”“您是否认为收容物的处境是不公正的?”他的指尖在键盘上悬浮,最终都落在了最符合规程、最不至于引发警报的选项上。他表现得专业、冷静,甚至略带一丝研究者应有的、对低效能动性的轻微不耐烦。他知道,任何一丝情感的流露,都可能让他失去再次接近Scp-042的资格。
莫里斯医生,那位脸色焦黄的老兽医,在审阅他的评估报告时,只是从老花镜的上缘瞥了他一眼,嘟囔了一句:“看来适应性不错。比上一个强。”那个“上一个”,像一根无形的冰刺,轻轻扎了埃里克一下。他知道指的是谁p██████博士。
他开始系统地调阅Scp-042的过往医疗记录和观察日志。数据是冰冷而重复的:体重持续缓慢下降,伤口无愈合迹象,生命体征稳定但处于低位运行。强制灌食的记录详细到毫升和营养成分,却读不出一丝生命的意愿。在“行为备注”一栏,最多的词是“无反应”、“卧姿”、“短暂站立(在刺激下)”。
然而,在堆积如山的格式化文本中,一些零散的、看似不经意的记录吸引了他的注意。
· 日期:██\/██\/19██,记录者:安保人员L██: “…在例行巡逻时,注意到Scp-042正抬头凝视模拟日光灯切换至黄昏模式的过程,持续约三分钟。灯光熄灭后,它发出了一声悠长的、类似叹息的鼻息,随后恢复卧姿。”
· 日期:██\/██\/19██,记录者:研究员K████: “…清洁过程中,一片羽毛(推测来自工作服)飘落至Scp-042鼻前。其呼吸明显加快,眼球转动追随羽毛飘落轨迹,直至羽毛落地。此后约一小时内,表现出了罕见的轻微焦躁(前蹄轻微刨动地面)。”
· 日期:██\/██\/19██,记录者:莫里斯医生: “…背部伤口检查。在消毒液接触伤口边缘时,Scp-042全身肌肉出现瞬间绷紧,并非剧烈的挣扎,更像是一种……压抑的颤抖。观察到其眼睑快速眨动数次。”
这些碎片化的记录,像黑暗中偶尔闪过的萤火,勾勒出一个不同于“无反应活物”的形象。它会凝视光影,会对羽毛(一种与天空和飞翔紧密相关的事物)产生反应,它能感受到疼痛并极力克制。埃里克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这不是一只放弃了一切的生物,这是一个将所有的感知与情绪,都封锁在一具沉默躯壳内的囚徒。
一周后,他再次申请进入12号围栏。这次,他带去的不是徒手的试探,而是一个经过批准的、非侵入性的生理监测仪,以及一个在他个人物品权限内、未被列为武器的物件一把质地柔软的马毛刷。这是他在常规清洁程序之外,能想到的最温和的、可能建立联结的方式。
焦土的气息依旧。Scp-042依旧卧在原地,姿势几乎与一周前毫无二致,仿佛时间在这里凝固了。它察觉到埃里克的靠近,眼球转动,视线再次落在他身上。那目光中的沉重感丝毫未减。
“是我。”埃里克低声说,像是在对一个极易受惊的灵魂说话。他先进行规定程序,连接好监测仪,屏幕上跳动着平稳但微弱的心率和呼吸波形。完成这些后,他深吸一口气,拿出了那把马毛刷。
他没有贸然靠近它的头部或敏感的背部伤口,而是选择从它相对完好的颈侧开始。他动作极轻地将刷子放在它的皮毛上,然后,沿着毛发生长的方向,缓慢地、一下一下地刷动。
起初,Scp-042没有任何反应,身体依旧僵硬得像块石头。埃里克几乎要怀疑自己的尝试是徒劳的。但几分钟后,他感觉到指下的肌肉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松弛。不是放松,更像是一种高度戒备后的、极其谨慎的试探。
就在他进行到第十几下刷动时,一阵强烈的眩晕感毫无征兆地袭来。
眼前的景象没有改变,依旧是昏暗的围栏和灰败的皮毛。但一股不属于他的感知洪流,强行挤入了他的意识。那不是图像,也不是声音,而是一种纯粹的感觉一种巨大的、几乎要撕裂灵魂的牵引力,从它背部的伤口处爆发开来,混合着骨骼被强行拉伸、肌肉纤维被寸寸撕裂的剧痛,以及一种……一种向上的、挣脱一切的狂喜。
这感觉稍纵即逝,快得像一道闪电,却在埃里克的神经末梢留下了灼热的痛感。他猛地停下动作,手指微微颤抖,刷子差点脱手。他看向Scp-042,它依旧安静地卧着,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瞬只是他自己的幻觉。
但他知道不是。那是记忆。是Scp-042关于翅膀的记忆,关于飞翔的感受,以一种残留的、近乎本能的身体记忆形式,在他触碰的瞬间,发生了极其微弱的“泄漏”。
他强迫自己稳定呼吸,再次抬起手,更加小心翼翼地将刷子落在它的肩胛部位,避开那可怕的伤口。
这一次,感觉更加清晰,也更加令人心碎。
涌入他意识的,不再是剧痛,而是一种无边无际的空旷感。仿佛他正站在一片无垠的虚空边缘,脚下是坚实的大地,而身体却铭记着曾经充盈背后的、那对巨大羽翼拍打空气时带来的磅礴力量与平衡。现在,那里只剩下两个疼痛的、无用的残根,以及一种灵魂被硬生生剜去一半的、永恒的缺失感。这是一种比单纯的疼痛更深刻的折磨对已失去的、构成自身完整性的部分的永恒缅怀。
埃里克感到一阵鼻酸。他明白了。Scp-042的沉默,并非因为感觉不到痛苦,而是因为它所承受的,是某种超越了常规痛觉的、存在层面的崩坏。它拒绝活动,拒绝生存,是因为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在提醒它那巨大的“失去”。它卧在这片自己制造出的焦土上,或许是因为这片毫无生机的土地,正是它内心世界的真实映照。
他没有再尝试更深层的接触。剩下的时间,他只是沉默地、一遍遍地用刷子梳理着它颈侧和背脊(避开伤口附近)的毛发。Scp-042没有再传递来任何剧烈的感觉波动,但它身体的僵硬程度,似乎在他持续的动作下,又减弱了微不可察的一分。
离开围栏时,例行安检和心理筛查再次进行。这一次,埃里克面对那些问题,内心翻涌着惊涛骇浪,表面却维持着一种研究取得微小进展的、克制的满意。
“接触过程顺利,”他对莫里斯医生说,语气平静,“使用了温和的物理接触方式,目标似乎表现出极低程度的耐受性,生理指标无异常波动。建议将此纳入常规互动,观察长期效应。”
莫里斯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在记录板上划了几笔。
回到分配给自己的狭小宿舍,埃里克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金属门板,才允许自己显露出一丝疲惫。他抬起刚才拿着刷子的右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触摸那灰败皮毛的触感,以及那惊鸿一瞥的、关于飞翔与崩裂的剧痛记忆。
窗外(虽然是模拟的),是站点内部通道冰冷的灯光。而他的脑海里,却反复回响着那空旷的、失去翅膀的虚无之感。
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用纯粹研究者的眼光看待Scp-042了。他触碰到的,不是一个需要被分析和维持的“项目”,而是一部活着、呼吸着的悲剧。那些被严密收容措施封锁的,不仅仅是它的躯体,还有那段关于天空、自由与破碎的,沉重到足以压垮任何倾听者的记忆。
p██████博士是否也经历了同样的过程?从好奇,到共情,再到被那无边的悲哀与失落吞噬,最终走向了那条决绝的反抗之路?
埃里克不知道。但他清楚,从他感受到那“记忆的尘埃”的那一刻起,他已经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那片破碎的天空,已经不止是在Scp-042的眼睛里,也开始在他自己的世界里,投下了长长的、不安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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