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明带来的斥候小队,如同几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霜叶城这片被巨大悲伤笼罩的废墟上,漾开了几圈浅浅的涟漪,便迅速被更宏大的、沉默的哀恸所吞没。他们带来的有限伤药被小七安排的人手谨慎地接收、登记,然后迅速分发到那些伤势最重、几乎只剩一口气的伤员手中。每一份药物都珍贵无比,承载着渺茫的生望。
军府骑士们被暂时安置在城主府附近几间相对完好的厢房内。他们没有再过多干涉城中的事务,只是沉默地观察着,偶尔帮忙搬运一些重物,或是用他们精湛的战场急救手法协助处理一些复杂伤势。他们的存在,像是一道无形的界限,提醒着幸存者们,城外还有一个庞大而有序的体系,而他们,刚刚从那个体系边缘的毁灭危机中,侥幸挣脱。
小七将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了繁重得令人窒息的善后工作中。组织人手挖掘集体墓穴,辨认、记录逝者身份(尽管大部分已无法辨认),分配日益减少的食物和清水,安抚失去一切、精神濒临崩溃的民众……每一件事都压在他尚未完全长成的肩膀上。他几乎是不眠不休,眼眶深陷,嘴唇干裂,只有那双眼睛,在极度的疲惫中,依旧燃烧着不肯熄灭的火焰。
他知道,自己不能倒。烬哥用命换来的局面,需要有人撑住。
而他的心底,最柔软、也最紧绷的一根弦,始终系在矿道深处,那个昏迷不醒的人身上。
矿道内,光线昏暗,只有从入口处透进来的些许天光,以及阿婆点起的一盏小小的、昏黄的油灯。
陆烬被安置在铺了厚厚干草和简陋毛毡的角落,身上盖着能找到的最厚的衣物。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得透明,呼吸微弱而绵长,仿佛随时都会悄然停止。之前吐血后,赵红药冒险将一点军府带来的、药性相对温和的固本培元丹化开,一点点喂他服下。丹药似乎起了些作用,他身体的冰冷没有再加剧,但那缕游丝般的气息,也未见明显好转。
他就像一盏耗尽了灯油,仅凭灯芯最后一点余烬维持着微弱光热的残灯,在黑暗中静静摇曳,不知何时便会彻底熄灭。
阿婆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他,浑浊的老眼时常含着泪,用温水浸湿的布巾,小心翼翼地擦拭他额角不时渗出的冰冷汗珠,嘴里反复念叨着祈求神明庇佑的低语。这个少年,是她看着长大的,如今却成了全城人心中沉甸甸的寄托与负累。
赵红药的伤势在药物和自身顽强生命力支撑下,恢复得比陆烬快上许多。她已经能够倚靠着岩壁坐起身,自行运功调息。每次调息间隙,她的目光总会落在陆烬身上,久久不动。
她的心情远比小七和阿婆更为复杂。作为见过世面的武者,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陆烬此刻状态的凶险。道炉破碎,心火熄灭,本源透支,寒气侵髓……这任何一种放在寻常修士身上都是致命伤,如今却集于他一身。他能活下来,本身就是一个违背常理的奇迹。
而这奇迹的核心,便是那在她眼前诞生,并逆转了战局的——“万家灯火”。
她能感觉到,矿道内虽然光芒已敛,但依旧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暖而奇异的力场,源头正是昏迷的陆烬。这力场很微弱,却异常纯粹、稳定,仿佛在他体内,有什么东西取代了破碎的道炉,成为了新的力量核心,勉强维系着他生机不灭。
那东西,就是“心灯”吗?
它究竟是什么?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本命神通?还是某种……更古老的、早已失传的力量传承?
赵红药心中充满了疑问,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敬畏。这个看似油滑重利的年轻驿卒,身上隐藏的秘密,恐怕远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深。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而规律的脚步声,从矿道入口处传来,打破了洞内的沉寂。
小七拖着疲惫的身躯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碗刚刚熬好的、稀薄的米粥。他先看了看陆烬的情况,见依旧没有变化,眼中闪过一丝失望,随即将那碗粥递给阿婆。
“阿婆,您先吃点东西,歇一会儿,我来守着烬哥。”
阿婆推辞不过,接过粥碗,走到一旁默默吃着。
小七在陆烬身边坐下,看着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伸出手,想要像小时候那样拍拍他的肩膀,手伸到一半,却又僵住,最终只是轻轻替他掖了掖盖在身上的破旧棉袄。
“烬哥……” 他低声唤道,声音沙哑,“城里……暂时稳住了。军府的人,也没再逼问。你……你快点醒过来好不好?我一个人……有点撑不住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脆弱与依赖。再坚强的伪装,在自己视若亲兄的人面前,也会露出缝隙。
矿道内一片寂静,只有油灯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陆烬那微弱得几乎听不到的呼吸声。
小七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
忽然,一直沉默调息的赵红药睁开眼,低声道:“有人来了。”
小七猛地抬头,收敛情绪,警惕地望向矿道入口。
脚步声再次响起,这次沉稳而有力。是韩明。
他独自一人走了进来,没有穿戴甲胄,只着一身便于行动的劲装,锐利的目光在昏暗的光线下扫过洞内情形,在赵红药身上略微停顿,最后落在昏迷的陆烬和小七身上。
“韩校尉。” 小七站起身,挡在陆烬身前,语气带着疏离的戒备。
韩明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紧张。他的目光落在陆烬身上,仔细打量了片刻,眉头微蹙。
“他便是……陆烬?” 韩明问道,语气听不出喜怒。
“是。” 小七回答得简短而肯定。
“伤势如何?”
“很重。” 小七不愿多说。
韩明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陆烬的伤势,反而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看向小七和赵红药:“城中残留的寒气消散很快,与寻常霜鬼侵袭后截然不同。那股之前笼罩全城的‘光芒’,驱散寒疫,净化邪祟,甚至……能引动人心信念。此等力量,闻所未闻。”
他的话语,如同一把精准的解剖刀,直接切中了核心。
小七心头一紧,正要开口辩解或搪塞。
韩明却抬手阻止了他,继续说道:“我并非前来问罪,亦非觊觎什么。军府职责,守土安民,探查异常。此等力量,若能用于对抗北境大敌,于人族而言,或许是福音。”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转向昏迷的陆烬,眼神复杂:“但他如今这般状态……可惜了。”
他上前一步,似乎想更近距离观察陆烬。
小七下意识地侧身,依旧保持着保护的姿态。
韩明停下脚步,看了小七一眼,忽然道:“我军府之中,有一位供奉,精研医道,尤擅诊治各种奇难怪症,及……道基损伤。”
小七和赵红药同时一震,猛地看向韩明。
韩明语气平淡,却抛出了一个让他们无法拒绝的诱惑:“从此地前往军府总部永冻城,路途遥远,以他如今状况,恐难支撑。但我可修书一封,以斥候营加急渠道,传讯军府,或许能请动那位供奉,亲自前来一探。”
他目光扫过小七瞬间亮起又强行压抑的眼神,以及赵红药凝重的神色,缓缓道:
“当然,前提是,我需要知道,那股‘光芒’力量的真相。这,关系到军府对此事的评估,以及……值不值得耗费如此代价。”
矿道内,陷入了短暂的沉寂。
只有昏迷的陆烬,对这场关乎他命运的交谈,一无所知。
他依旧沉睡着,在生与死的边缘徘徊。
而在他意识的最深处,那盏微小的“心灯”焰苗,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极其缓慢地,吸收着矿道深处岩石中散发出的、一丝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地脉余温,以及……从身边这几个守护者心中,自然流露出的、纯粹的担忧与祈愿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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