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百川的话语,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陆烬的心湖中漾开一圈圈深沉的涟漪,久久不散。永冻城、赤帝秘辛、古老神通……这些词语所代表的,是一个与他十七年来所经历的、困守于霜叶城一隅的驿卒生活截然不同的广阔世界,也是一个可能蕴含着修复道炉、探寻父母战死真相、乃至更深层次力量的巨大漩涡。
矿道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油灯昏黄的光晕在几人脸上跳跃,映照出不同的神色。小七紧张地看着陆烬,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强行忍住。赵红药擦拭重剑的动作早已停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剑脊,目光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韩明垂手肃立一旁,如同背景。
苏百川并不催促,他耐心地等待着,脸上那抹和煦的笑容仿佛亘古不变,只是那双精明的眼睛,始终未曾离开陆烬的脸,捕捉着他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陆烬低着头,看着自己摊开在破旧毛毡上的双手。这双手,曾经灵活地驾驭驿马,熟练地与市井商贩周旋,也曾紧握兵刃,与霜鬼以命相搏,更在最后,仿佛无意识地,引动了那汇聚全城信念的“万家灯火”……如今,它们虚弱无力,指节泛白,连握紧都显得困难。
道炉破碎,心灯初燃。
前路,仿佛被浓雾笼罩,每一步都可能踏空,坠入未知的深渊。
留在霜叶城?这里是他生于斯、长于斯的根,有誓死追随的兄弟,有将他奉若神明的百姓,有需要重建的家园。这里安全,熟悉,是他此刻虚弱身躯最理想的避风港。但留在这里,意味着可能永远无法真正弄清“万家灯火”与“心灯”的奥秘,无法探寻父母留下的“烛龙”线索,无法应对军府后续可能源源不断的关注与……掌控。如同温水煮蛙,最终或许能在这一隅偏安,但失去的,将是看清整个世界真相、掌握自身命运的可能。
前往永冻城?那是北冥军府的心脏,是人族对抗北境寒潮与霜鬼的最前线中枢。那里有更好的医疗条件,有浩瀚的典籍,有更强大的修士,有机会接触到他梦寐以求的答案。但那里同样派系林立,规矩森严,步步危机。他一个根基已废、却身负奇异力量的“昭武校尉”,踏入那里,无异于稚子怀金行于闹市。苏百川看似温和的招揽背后,究竟是善意的扶持,还是别有目的的利用?军府高层对他的“重视”,究竟会将他引向何方?
留下,是守成,却也可能是画地为牢。
前往,是冒险,却也可能搏出一片新天。
两种选择,如同天平的两端,在他心中反复掂量,每一种都重若千钧。
时间一点点流逝,矿道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只有寒风掠过断壁残垣的呜咽声,隐隐传来。
终于,陆烬缓缓抬起了头。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因为虚弱而略显黯淡的眸子深处,却仿佛有两簇极其微小的火焰,被某种决断重新点燃,闪烁着坚定而清澈的光芒。
他先是看向一脸担忧的小七,递过去一个安抚的眼神,随即目光转向赵红药,微微颔首,最后,才迎上苏百川那双等待已久、深不见底的眼睛。
“苏大人。” 陆烬开口,声音虽然沙哑虚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稳,“军府厚爱,陆烬感激不尽。永冻城,我愿往。”
此言一出,小七猛地攥紧了拳头,眼中闪过急切,却终究没有出声打断。
苏百川脸上的笑容加深了几分,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他抚掌轻赞:“好!陆校尉果然是有大魄力、大志向之人!困守一隅,终非英雄所为。永冻城,才是你这等俊杰施展抱负的天地!”
“不过,” 陆烬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明确的底线,“在前往永冻城之前,陆烬有两个不情之请,还望苏大人应允。”
苏百川目光微闪,笑容不变:“陆校尉但说无妨。”
陆烬伸出第一根手指,语气沉凝:“第一,霜叶城新遭大难,百废待兴,百姓惊魂未定。陆七虽年幼,但此次守城、善后,表现卓绝,深得民心。我希望能由他,暂代霜叶城守御之责,直至军府委派新城主到任。军府需明确下文,予以承认,并给予相应支持。”
这是他能为小七,为这座城,争取到的最实际的保障。他要确保自己离开后,霜叶城不会陷入混乱,不会被轻易牺牲。
苏百川看了一眼旁边因陆烬的话而愣住的小七,眼中闪过一丝审视,随即爽快点头:“此事易尔。陆七临危受命,确有担当,暂代守御之职,合情合理。我军府自当行文确认,并在物资、兵甲上,给予一定倾斜。”
“多谢苏大人。” 陆烬微微欠身,然后伸出第二根手指,目光变得锐利起来,“第二,我此番前往永冻城,是为疗伤,亦是为探寻自身之道,并非投效某一位大人,或卷入任何派系纷争。我希望,在永冻城期间,能拥有相对自主的修炼与行动空间,军府不得以任何名义,强迫我做出违背本心之事,或探究我自身功法之秘。”
这第二条,才是核心。他是在明确地划下界限,拒绝成为任何人的棋子或实验品,要保住“万家灯火”与“心灯”的秘密与自主权。
矿道内的气氛,因他这番话,瞬间变得有些凝滞。
韩明微微蹙眉。赵红药抬起了头,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苏百川脸上的笑容第一次微微收敛了些许,他深深地看着陆烬,仿佛要重新评估这个看似虚弱的年轻人。沉默了片刻,他忽然轻笑一声,语气带着几分感慨:
“陆校尉年纪轻轻,思虑却如此周详,难得,实在难得。”
他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缓缓道:“军府自有法度,亦尊重每一位修士的传承与隐私。只要陆校尉不负军府,不负人族大义,军府自然不会行那强人所难之事。至于派系……”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说道:“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永冻城亦非净土。有些事,非是你想避,便能避开的。不过,苏某可以承诺,在我职权范围内,必会尽力为陆校尉斡旋,提供一个相对公平的环境。”
这番回答,圆滑而老练,既没有完全答应陆烬的条件,也给出了足够的诚意和模糊的保证。
陆烬知道,这恐怕已经是目前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他不再纠缠,点了点头:“如此,陆烬便放心了。多谢苏大人。”
“陆校尉客气。” 苏百川笑容重新绽开,仿佛刚才那片刻的凝滞从未发生,“既然如此,那便说定了。陆校尉可安心在此再静养数日,待身体稍能承受旅途劳顿,我们便启程前往永冻城。期间,一应所需,尽管吩咐韩校尉便是。”
他又寒暄了几句,便带着韩明告辞离开了矿道。
矿道内,再次只剩下他们三人。
“烬哥!” 小七这才急声道,“你真的要去永冻城?那里……我听说龙蛇混杂,规矩又多,你一个人去,我……”
“小七。” 陆烬打断了他,声音温和却坚定,“霜叶城,需要有人守着。你长大了,能担起这份责任。把这里守住,重建好,就是对我最大的支持。”
他看向小七,目光中充满了信任与嘱托:“记住,遇事多与红药姐商量,与城里的老兄弟们商量。守住本心,守住这座城。”
小七看着陆烬那不容置疑的眼神,知道此事已定,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将眼眶中的酸涩强行压下:“我明白!烬哥,你放心!我一定把家看好!等你回来!”
陆烬欣慰地笑了笑,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的赵红药。
赵红药与他对视片刻,清冷的声音响起:“我随你同去。”
不是询问,是陈述。
陆烬愣了一下,随即摇头:“红药姐,你的伤势也未痊愈,此去前路未卜,你不必……”
“我的镖局,早已名存实亡。” 赵红药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更改的决绝,“留在霜叶城,或是前往永冻城,于我而言,并无区别。况且……”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陆烬虚弱的身躯,以及他体内那点连她也无法完全看透的奇异核心:“你如今这般模样,总需有个能信得过、且还算能打的人在一旁照应。就算还你之前的人情。”
陆烬看着她眼中那抹执着,知道再劝无用,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最终点了点头:“……好。那便有劳红药姐了。”
前路,似乎在这一刻,被清晰地勾勒出来。
一条通往北方那座雄城,充满了未知与挑战的道路。
一条需要他拖着残破之躯,独自去面对风雨,去探寻真相的道路。
但他并非孤身一人。
陆烬重新靠回草垫,闭上双眼,意识沉入那盏静静燃烧的“心灯”。
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
永冻城,我倒要看看,你是何等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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