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冻城的寒风叩击着窗棂,如同不知疲倦的亡灵,反复低语着冰原的秘密。
陆烬在剧痛与混沌的边界挣扎了不知多久,意识才如同沉船般缓缓浮出黑暗的海面。最先复苏的是左腿骨折处被严密固定后的钝痛,以及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渴。他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野逐渐聚焦,映入了“微光轩”自己房间那熟悉的天花板,一盏油灯在床边小几上静静燃烧,投下温暖而摇曳的光晕。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药草苦涩,但在这之下,他似乎能嗅到一丝极淡的、属于谢知味的墨锭清香,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属于永冻城夜晚的、模糊而坚韧的市井声响。
他尝试挪动身体,立刻被全身散架般的酸痛和左腿钻心的刺痛阻止。然而,比这肉体创伤更清晰的,是丹田气海内的异变。那原本布满蛛网般裂痕、时刻濒临崩溃的道炉,此刻边缘竟传来一种奇异的“紧缚”感,仿佛被无数无形的、温暖的丝线缠绕、加固。裂痕依旧狰狞,却不再蔓延,甚至在边缘处,泛着一层极淡的、温润如玉的光泽。
固化迹象?
他心神沉入,内视己身。只见那微弱的“万家灯火”心光,比以往凝实了数倍,不再是飘摇欲熄的一点,而在其核心,悄然凝结出了一小簇如同烛火灯花般、稳定而温暖跃动的光焰。这簇“灯花”正持续散发着温和的暖意,不仅滋养着道炉裂痕,更与他身下这座雄城、与无数平凡灯火之间,建立起了一种玄妙而坚韧的联系。
“醒了?”
一个平静无波,却带着冰碴般质感的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风隼司司主,那位独眼的沧桑将军,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身形与门外的阴影几乎融为一体。他依旧穿着那身半旧的军服,独眼深邃,看不出喜怒。
“司主。”陆烬挣扎着想坐起行礼,牵动伤势,让他额角瞬间渗出冷汗。
司主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动弹,缓步走进房间,拉过一张木椅坐在床边。他的目光先扫过陆烬打着厚重夹板的左腿,又落在他苍白却眼神清亮的脸上,最后,似乎在他丹田气海的位置停留了一瞬。
“黑水镇一战,你们做得不错。”司主开口,声音低沉,“名单,是真的。”
陆烬心头一紧,沉默地等待着风暴的降临。他清楚,这份用鲜血换来的名单,绝不会只带来嘉奖。
司主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却字字千钧:“名单上有三个军需官,一个边军副将,甚至……还有一个参谋本部的主事。级别之高,牵连之广,超出预期。”
房间里只剩下油灯灯花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以及窗外永恒的风啸。
“军府内部,已经地震了。”司主继续道,独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疲惫,“有人坐不住,开始动作。清洗……是必然的,而且不会温和。鸩十三他们汇报,最后拦截你们的,是烈阳‘日曜卫’,功法刚猛炽烈,专克寒系。但你那‘灯火’,似乎反成了他们的克星?”
陆烬微微点头,简单描述了当时心光自发护主,消融金焰的情形。
司主听完,沉默片刻,指尖无意识地在膝上敲击了两下。“规则层面的克制……看来你道炉的异变,与这‘灯火’之力脱不开干系。福兮祸之所伏,你这状态,医官束手无策,能否恢复,能恢复几成,皆是未知。”
他话锋一转,独眼锐利地盯住陆烬:“你觉得,你立了大功,对吗?”
陆烬迎着他的目光,坦然道:“属下只是完成了任务。”
“完成了任务……”司主重复了一遍,语气听不出褒贬,“是啊,任务完成得很漂亮。漂亮到让你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烈阳神朝那边,‘灯火行者’陆烬的名字,恐怕已挂上了‘归寂派’的必杀名单。而军府内部……”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山雨欲来的沉重:“那些被触动利益的,那些屁股不干净的,甚至只是看不惯你崛起太快、打破平衡的……你现在,已站在漩涡最中心。一份名单,足以决定数名高阶军官的生死荣辱。这权力的滋味,感觉如何?”
陆烬感到喉咙发紧。他想起名单上那些陌生的名字与头衔,他们或许正享受着权力带来的安逸,却不知一张无形的网已因自己而罩下。这种感觉,并非快意,而是沉甸甸的、混合着警惕与一丝迷茫的压力。
“属下……只觉如履薄冰。”他缓缓答道,这是他的真心话。
司主盯着他看了半晌,紧绷的下颌线条似乎柔和了一瞬。“如履薄冰……很好,还算清醒。”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被风雪笼罩的、朦胧的永冻城轮廓。“永冻城的积雪下,埋着比冰层更冷的阴谋。谢知味初步判断,那玉简内层加密复杂,强行破解,极可能触发规则污染或精神侵蚀,危险程度不亚于‘墨夫人’的阴寒死寂之气。烈阳的‘黄金之路’经济战略已在酝酿,影月教的虫子还在暗处蠢蠢欲动,试图用地脉‘共鸣器’扭曲规则。而我们内部……”
他转过身,阴影勾勒出他挺拔而孤峭的身影:“也远非铁板一块。这份名单上的人,恐怕不仅仅是间谍,更可能是‘归寂派’埋在北冥、信奉魔神、渴望将一切拖入所谓‘永恒归寂’的‘种子’!”
“种子?”陆烬瞳孔微缩。
“疯狂的种子。”司主声音冰冷,“所以,这场清洗,不仅是铲除奸细,更是清除毒瘤。必须快,必须狠!”
他走回床边,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小的、非金非木的黑色令牌,放在陆烬枕边。“这是你的新权限令牌。名单引发的清洗,由上面亲自负责,你暂时不必插手。鸩十三、隼七、影九皆在司内秘地养伤,谢知味正全力研究玉简加密和你的伤势。‘微光’组暂时转入静默。”
这是保护,也是为了避免打草惊蛇。
“你的任务是养好伤。”司主的目光如同实质,压在陆烬身上,“然后,重新整合小队。苍牙和赵红药在暖阳谷的侦查已有眉目,烈阳的军事异动与地脉稳定性有关。等你能动弹,我要你把永冻城的影月教、暖阳谷的烈阳军、还有这枚该死的玉简背后的谜团,全都给我串起来!”
“是!”陆烬握紧了枕边冰冷的令牌,精神一振。
司主最后看了他一眼,目光在他左腿和苍白脸上停留一瞬,语气稍缓:“永冻城很大,也很小。大到你足以凭借‘微光轩’经营自己的根基,小到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有心人的眼睛。好自为之。”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融入门外的阴影,悄无声息。
房间重新安静,风雪声似乎更紧了。
陆烬躺在榻上,司主的话语在脑中回荡——“漩涡中心”、“眼中钉”、“归寂派种子”、“规则污染”……每一个词都代表着无尽的凶险。他再次内视,看着道炉裂痕边缘那固化的迹象,看着那簇稳定跃动的“灯花”。
力量的提升伴随着更大的责任与危险。但他能感觉到,脚下这座城市中,无数平凡的灯火与生机,正通过一种玄妙的联系,源源不断地向他体内那簇微小的灯花汇入一丝丝难以言喻的暖流与力量。
窗外的永冻城,灯火在风雪中明灭不定,仿佛在诉说着这个时代的严酷,也见证着洪流中每一簇不肯熄灭的微光。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带着药草和烟火气的清冷空气。
脚下的冰层再厚,前路的风雪再大,只要心中的灯火不灭,这通向人间的行者之路,他便必须走下去。
而此刻,司主离开微光轩,并未直接返回风隼司,而是登上了一座可俯瞰小半个内城的哨塔。他望着下方星星点点的灯火,以及更远处那些盘踞着世家大族的、灯火辉煌却暗流汹涌的府邸区域,独眼中最后一丝犹豫散去,只剩下北地寒风般的冰冷与决绝。
“树欲静而风不止……既然你们自己把脖子伸了出来,那就别怪我这把老骨头,替大都督……挥刀了。”
风雪声中,低语消散,唯余杀机,悄然弥漫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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