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洛阳。
紫宸殿内,龙涎香的烟气如丝如缕,缠绕着帐顶的流苏。
武则天睁开眼。
入目是熟悉的锦绣帷帐,鼻息间是清冷的殿宇气息。
与那个后生屋里混杂着食物和古怪甜水的气味截然不同。
她回来了。
没有丝毫的恍惚,武则天平静地坐起身,赤足踏上冰凉的波斯地毯。
那一场光怪陆离的经历,仿佛南柯一梦,却又真实得让她指尖发麻。
她摊开手掌。
掌心之中,静静地躺着几粒金黄色的、形态饱满的颗粒。
玉米。
这是她从那个世界,唯一能紧紧攥在手里带回来的实物。
“来人。”
她的声音不高,却瞬间穿透了殿宇的宁静。
贴身女官上官婉儿快步而入,躬身道:“陛下。”
“传狄怀英。”
半个时辰后,内书房。
狄仁杰站在御案前,神情肃穆。
女帝今日的传召有些不同寻常,没有在议事的正殿,而是在这处更私密的书房。
武则天没有说话,只是将一个从现代带回来的、小小的粗布口袋放在案上。
然后解开系绳,将里面的东西缓缓倒在一面黑漆托盘里。
哗啦啦……
金黄色的玉米粒滚落出来,在黑漆的映衬下,仿佛一盘碎金,熠熠生辉。
狄仁杰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宦海沉浮数十年,自认见多识广,却从未见过如此模样的谷物。
粒粒饱满,色泽如金,带着一种奇异的生命力。
“怀英,你看此物。”
武则天终于开口。
“陛下,此物……”狄仁杰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捻起一粒,用指甲掐了掐,很硬。
他甚至放到鼻尖闻了闻,有一股淡淡的、类似禾谷的生香。
“此物,名玉米。”
武则天用指尖轻轻拨动着盘中的颗粒,“朕昨夜得一异梦,有仙人入梦,授此神种。言其籽实可为粮,秸秆可为饲,能解天下饥馑之苦。”
仙人入梦。
狄仁杰心中一凛,他知道,这四个字从女帝口中说出,便不是简单的托梦,而是不容置疑的圣意。
但他还是躬身道:“陛下天授神物,乃社稷之福。”
“然农事非同小可,臣斗胆请问,此物……这玉米,该如何耕种?何时下种?喜水还是耐旱?”
他没有问仙人在哪里,只问最实在的问题。
这正是武则天欣赏他的地方。
“仙人所言,此物耐旱,产量可观。”
武则天回忆着周墨的话,将其转化为自己的语言,“至于种法,仙人未曾细说。”
狄仁杰眉头微蹙,这就难办了。
司农寺的官员,面对一种全新的作物,若无章法可循,谁也不敢轻易试种。
种好了是功,种坏了,那可是欺君罔上、毁掉神种的大罪。
“无妨。”武则天看穿了他的顾虑,“不知,便试。”
她站起身,走到狄仁杰身边,目光落在那些玉米粒上,眼神深邃。
“传朕旨意,交由司农寺。将这些种子,一分为三。”
“其一,择京畿附近上等水浇肥田试种。”
“其二,择黄河沿岸的沙土地试种。”
“其三,送往关中,择一干旱贫瘠的山地试种。”
她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再传令,每处试种之地,皆需分出数块田垄。有的深耕,有的浅种;有的多施肥,有的不施肥;有的勤浇灌,有的任其生长。”
“命司农丞与当地老农一同记录,从下种之日起,每隔三日,便要将这玉米的发芽、生长、拔节、结穗之情形,详细绘图、记录在册,八百里加急送入神都。”
“朕要知道,它到底适合什么样的土地,用什么样的法子,才能长得最好。”
狄仁杰听得心头剧震。
他看着眼前的女帝,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敬畏。
这不是什么仙人托梦,这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严谨到近乎冷酷的探求之法。
通过设置不同的条件,观察不同的结果,最终找出最优的解法。
这等心思,这等魄力,何须仙人?
陛下本人,便已是深不可测。
“臣,遵旨!”狄仁杰深深一揖,“臣必亲自督办此事,绝不辜负陛下圣恩。”
武则天点点头,重新坐下。
“此事,要快,要秘。在未有定论之前,莫要声张。”
“臣明白。”
待狄仁杰退下,内书房重归寂静。
武则天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
这是她从周墨那里带回来的,上面是周墨亲手写下的几个简体字和注释。
她能带回来的东西不多,这张纸,比那袋玉米还要珍贵。
她看不懂所有的字,但她记住了那几个关键的名字和周墨对他们的评价。
“姚崇”、“宋璟”……
她用指腹摩挲着纸上那陌生的字形,脑中飞速运转。
“狄仁杰的接班人”、“开元贤相”……
这些评价,如同惊雷,在她心中炸响。
狄仁杰之后,谁能撑起这大周的天下?
这是她日夜思虑的问题。
现在,答案就在这张纸上。
她闭上眼,将那几个名字的字形、读音,以及周墨提到的籍贯、字号,一遍遍在脑海中刻印下来。
姚元之……宋广平……
片刻之后,她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清明。
她提笔,在一张空白的宣纸上,凭借记忆,用自己熟悉的字体,写下了几个名字和注脚。
“姚元崇,夏州人士,现任夏官侍郎。可堪一用?”
“宋璟,邢州南和人。此人……需查。”
她将这张纸小心翼翼地收入一个暗格,然后提起了另一支笔,蘸饱了墨。
这一次,她写的,是一道让整个朝堂都为之震动的诏令。
【诏令:着天下各州府,即刻查报辖内所有父系姓武,年庚在八岁至十二岁之间的女童名册。册需详录其籍贯、父母姓名、家世背景。限一月之内上报,不得有误,不得错漏一人!违者,主官、佐吏,一体重惩!】
写完,她看了一遍,嘴角噙起一抹无人能懂的冷笑。
诏令发出,满朝哗然。
谁也想不通,女帝为何突然要清查天下姓武的女童。
一时间,猜测四起,人心惶惶。
而此时的武则天,却在偏殿召见了她的两个侄子。
梁王武三思,魏王武承嗣。
两人诚惶诚恐地跪在地上,以为是自己哪里又做错了事。
“都起来吧。”武则天语气平淡。
“谢陛下。”两人战战兢兢地起身,垂手侍立。
“朕听说,你们最近在朝中很活跃,举荐了不少人才啊。”
武则天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
武三思和武承嗣心中咯噔一下,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臣……臣等只是为陛下分忧,为朝廷举贤。”武三思连忙辩解。
“是吗?”
武则天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发出一声轻响,吓得两人一哆嗦。
“朕要的是能臣,是能为国为民办事的干吏!”
“不是只会在朕面前钻营奉承,出了门就结党营私、欺压良善的蠢货!”
她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冰锥刺入两人耳中。
“你们那点花花肠子,别以为朕不知道!”
“若想长久富贵,就给朕把眼睛放亮点,去地方上,去民间,给朕寻访真正的贤能之士!”
“谁能为朕举荐一个姚崇,一个宋璟那样的国之栋梁,朕,便保他一世荣华!”
“若是再让朕知道,你们举荐的都是些酒囊饭袋,只知贪腐享乐的废物……”
她没有再说下去,但那冰冷的眼神,已经让武三思和武承嗣感受到了刺骨的寒意。
姚崇?宋璟?
两人将这两个陌生的名字死死记在心里,他们不明白陛下为何会突然提起这两个人。
但他们明白,这,就是陛下给他们的新差事,也是新的保命符。
“臣……臣等遵旨!臣等一定为陛下访遍天下,寻得贤才!”
两人叩首如捣蒜。
看着惶恐离去的两个侄子,武则天面无表情。
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用他们对权力的贪欲,去为自己办事。
让他们变成自己的猎犬,去搜寻那些她现在还无法精准定位的未来贤相。
数日后,第一批武姓女童的名册,从京畿及周边州府送了上来。
深夜,武则天亲自批阅。
一个个稚嫩的名字,背后是一个个鲜活的家庭。
她看得极其仔细,时而用朱笔在某些名字旁做下记号。
“这个,父亲是折冲府的队正,有些武艺根基。”
“这个,祖父曾是县学教谕,家有薄产,薄有诗书。”
批阅完一摞,她唤来一名最心腹的年老宦官。
“将这些朕圈出来的名册,送到掖庭宫。”
老宦官躬身接过。
“传朕密旨。”武则天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宇里显得格外清晰。
“命掖庭令,对这些女童,暗中照拂。家中贫困者,可由掖庭出资,助其度日。”
老宦官有些不解,但不敢多问。
“待她们年满十三,便由掖庭出面,将她们统一接入宫中,不入宫嫔之列,只为女工。”
“教她们读书,教她们算术,教她们纺织女红。”
“让她们成为这宫里,最出色的绣娘,最精明的管事。”
武则天顿了顿,声音变得冰冷而坚决。
“但有一条,她们终其一生,不得近帝后寝宫半步。违者,杀无赦。”
老宦官浑身一颤,终于明白了女帝的深意。
这是在栽培,也是在禁绝。
给予她们远超普通女子的学识和技能,让她们成为有用的工具,却又用一道无形的墙,彻底斩断了她们任何一步登天的可能。
何其恩典,又何其……残酷。
“奴婢,遵旨。”
老宦官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将名册紧紧抱在怀里,躬身退下。
武则天独自一人,站在巨大的天下舆图前。
西北的旱地里,金色的种子已经种下。
朝堂内外,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撒开,搜寻着未来的栋梁。
而那些和她一样姓武的女孩子们,她们的命运,也已在她的朱笔之下,被悄然改写。
她看着舆图,仿佛看到了一个全新的,只属于她武曌的大周,正在缓缓拉开序幕。
那个叫周墨的后生,还有他身后的那个世界……
武则天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
“后世……”她喃喃自语。
“当真有趣。”
但,未来终究是未来。
她要做的,是抓住现在。
“朕的天下,”她的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威严与冷酷。
“朕要它,万世长安!”
喜欢祖宗们,时代变了请大家收藏:(m.shuhesw.com)祖宗们,时代变了书河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