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可用之才?”周墨愣住了。
这话要是从朱祁镇嘴里说出来,周墨眼皮都不会抬一下。
可说这话的,是嬴政!
大秦帝国什么都缺,可能缺钱,可能缺粮,但怎么可能缺人才?
那帮文臣武将,李斯、蒙恬、王翦、尉缭……随便拎出来一个,那都是能上史书,被后世研究几千年的狠角色。
带甲百万,谋士如云,结果你跟我说无可用之才?这不是扯淡吗!
嬴政看出了周墨的疑惑,他叹了口气。
这一声叹息,仿佛抽走了他身上所有的霸气,只剩下一个被现实问题折磨得焦头烂额的中年男人。
这是周墨第一次从这位千古一帝的脸上,看到如此明显的无奈。
“周君有所不知。”
嬴政开始详细讲述他返回大秦后的经历。
嬴政不是傻子,更不是愣头青。
他深知周墨给的那些东西有多么惊世骇俗,一回去就大张旗鼓地搞,非把整个帝国掀翻了不可。
所以选择了他当年发迹的阳周县作为试点。
一个县,地方小,人口少,好控制。
他亲自坐镇,从国库调拨钱粮,从少府中挑选了上百名最精锐的工匠,甚至把自己的贴身卫队都派了过去维持秩序,准备大干一场。
开局非常顺利。
他拿出周墨给的水泥配方,让工匠们严格按照比例和火候烧制。
“第一炉水泥出来的时候,整个阳周县的官员都来观摩。”
嬴政的嘴角扯出一丝苦笑。
“当他们看到那些泥浆凝固后,变得比石头还硬,一个个都惊为天物,高呼仙人授法,祥瑞降世!”
“朕当时,也以为大秦的万世基业,就此拉开了序幕。”
“可朕,高兴得太早了。”
水泥成功了,嬴政龙颜大悦,当即下令,用水泥,修筑一条从阳周县直通咸阳的高速公路。
结果,问题来了。
“朕让治粟内史府的官员负责勘探路线。”
嬴政停下脚步,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仿佛在回忆当时那个让他血压飙升的场景。
“那官员,是个博士,引经据典,头头是道,他带着一群人,拿着地图比划了整整十天!”
“十天后,他献上一份图纸,告诉朕,最佳路线已经规划好了。”
嬴政指着周墨桌上的地球仪,气得发笑。
“他给朕画了一条直线!一条笔直的线!”
“中间要穿过三座大山,填平两条大河!朕问他为何如此,他竟挺着胸膛告诉朕,科学院教了‘两点之间,直线最短’!”
“朕再问他预算,那蠢材给朕报上来的数字,够朕再修一座阿房宫!”
“朕是要修路,不是要用金子铺地!”
周墨听得眼角直抽抽。
他完全能想象到那个画面,一个饱读诗书的老学究,拿着尺子在地图上潇洒一画,嘴里还念叨着什么“大道至简”。
“他们,完全不懂什么叫等高线,什么叫成本核算,什么叫最优路径选择!”
嬴政的声音里充满了压抑的怒火。
这还只是开始。
修路的事暂时搁置,嬴政又拿出曲辕犁的图纸,让工匠们连夜仿制。
这东西简单,工匠们一看就懂,不到三天,上百架崭新的曲辕犁就造了出来。
嬴政亲自下地试了试,果然省力高效,龙心大悦,立刻下令在全县推广。
然后,问题又来了。
“负责推广的,是县里的一名文法吏,精通《秦律》,能把律条倒背如流。”
“他带着人,敲锣打鼓地把新犁送到田间地头,然后站在田埂上,清了清嗓子,照着手里的竹简开始宣读政令。”
嬴政学着那官吏的模样,挺直腰板,捏着嗓子,阴阳怪气地念道:
“兹有仙人所授神犁,可增地力,尔等黔首,务必使用!”
念完,扭头就要走。
“底下的老农都听傻了,有个胆大的就站出来问,‘敢问官爷,这神犁,神在哪?怎么个省力法?’”
“你猜那蠢材怎么说?”
“他眼一瞪,呵斥道:‘此乃陛下之令,仙人之法,尔等用便是,哪来许多废话!’”
“那老农又问,‘官爷,用了这新犁,要是增产了,多打的粮食,赋税怎么算?要不要多交?’”
“这下,把那蠢材问住了!”
嬴政气得来回踱步。
“他支支吾吾了半天,涨红了脸,最后憋出来一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增产之粮,自当尽归陛下!’”
“话音刚落,底下那些农夫的脸,刷一下就白了!一个个把头埋得更低了,谁也不敢再多问一句。”
“结果呢?”周墨忍不住问。
“结果?”嬴政冷笑一声。
“结果那些仙人所授的神犁,被农夫们客客气气地请到田埂上,用草席盖着,当祖宗一样供了起来,谁也不用!”
“他们宁可用自己那头老牛,拉着那把破木犁,吭哧吭哧地耕地!”
“朕派去的人回报,说那些黔首愚昧不堪,不识天恩,可朕知道,这不是他们的错!”
“是朕手下这帮官员,是他们的脑子,出了问题!”
最让嬴政头疼的,是算学。
无论是计算工程预算,还是统计农田产出,亦或是分配徭役丁口,都需要大量的计算。
而他手下的那些文法吏,掰着手指头算个加减法都费劲,更别提乘除和更复杂的应用题了。
一本本的账目,做得乱七八糟,漏洞百出。
“朕的官员,”嬴政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怒其不争的疲惫。
“他们精通《秦律》,能将每一条律令倒背如流。谁家牛过马路踩了别人的庄稼该怎么判,他们能引经据典说上三天三夜。”
“可你问他,如何丈量一块不规则的土地,如何计算一个圆柱形粮仓的容积,如何用最少的劳力修筑最坚固的堤坝……”
“他们,一无所知。”
“他们只知法,不知术。只懂管人,不懂理事。”
嬴政一拳砸在桌子上,那张用料扎实的实木书桌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长此以往,再好的国策,到了他们手中,都会被念歪了经!朕的帝国,不是败于六国余孽,而是会毁于这群……蠢材之手!”
周墨听明白了。
这不是官员不忠心,也不是他们不努力。
这是知识体系的代差,是生产力发展阶段的必然瓶颈。
大秦的官僚系统,是一台为了“战争”和“维稳”而设计的精密机器。
它的所有零件——那些文法吏,都是按照这个标准生产出来的。
他们是优秀的法务和监工,但绝不是合格的项目经理和工程师。
而从现代带去的那些知识,农业技术、基础建设、工业萌芽,需要的恰恰是后者。
嬴政痛苦地认识到,他想给帝国这台老旧的战车换上一个全新的引擎,却发现车上所有的齿轮和传动轴,都跟这个新引擎不匹配。
“周君,”
嬴政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周墨,眼神里充满了极度的渴望,“朕观后世之繁华,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绝非偶然。”
“后世,是如何为国家挑选栋梁之才的?”
这个问题,直指核心。
周墨的心脏砰砰直跳。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站起身,走到书架前,抽出了一本他之前买来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法》。
他将书递给嬴政。
嬴政疑惑地接过,他已经认识了不少简体字,但翻开书页,看到里面那些受教育权、学前教育、职业教育等词汇,依旧是一头雾水。
“陛下,解决您的问题,需要一个体系,而不是一两个方法。”周墨的声音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
“这个体系,包含两个核心。”
他伸出第一根手指。
“其一,名为教育。是国家主导,面向全体国民,不分贵贱,不分男女,从孩童时期开始,系统性地传授统一的知识。从最基础的识字、算术,到高深的物理、化学、营造、医理。”
“国家要建立无数的学堂,培养无数的先生,编写统一的课本。让每一个大秦的子民,都有机会学习知识,掌握技能。”
“这个咱们之前已经说过了。”
再次听到,嬴政还是觉得这个想法十分的大胆。
这意味着,那些黔首的后代,那些商贾的子孙,都有机会和王公贵族的子弟一样,学习治国安邦的本领。
这……这简直是在动摇国本!
周墨继续伸出第二根手指。
“其二,名为科举。当这些学习了知识的年轻人长大后,国家要给他们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
“设立一个全国统一的、标准化的考试。考试的内容,就是他们在学堂里学到的那些知识。不再是空谈阔论,而是实打实的算学、格物、律法、策论。”
“任何人,无论出身,只要能通过这个考试,就能获得当官的资格。考得越好,官就当得越大。”
“如此一来,陛下您得到的,就不再是只会背诵律法的书呆子,而是一大批真正懂得如何发展生产、建设国家的实干之才。”
“一套完整的教育体系,负责培养人才。一套公平的科举制度,负责选拔人才。”
“两者结合,才能为帝国源源不断地提供新鲜血液,才能让陛下您的宏图大志,真正地落到实处。”
嬴政j觉得他手中的那本《教育法》仿佛有千钧之重。
教育……科举……
这两个词,照亮了他脑海中所有的迷雾。
他之前所有的困惑,所有对官僚系统效率低下的愤怒和无奈,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
他想到的,比周墨说的更远。
一个由国家掌控的教育体系,意味着可以从根源上统一思想,塑造国民的价值观。
一个以才能为唯一标准的科举制度,意味着可以彻底打破旧有贵族的知识垄断和权力世袭,将天下所有的英才都牢牢地掌控在皇帝手中。
这是……这是比焚书坑儒更彻底,比郡县制更深远的中央集权之术!
“好……好一个科举!”
嬴政喃喃自语,他的身体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微微颤抖。
“此法若成,朕的大秦,何止千秋万代!”
“周君之才,胜过万千雄兵!”
喜欢祖宗们,时代变了请大家收藏:(m.shuhesw.com)祖宗们,时代变了书河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