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洞天的入口在身后无声合拢，最后一线冥气散入虚空，仿佛那场惊心动魄的轮回阁血战、冥河王座投下的森冷注视、尸解仙纠缠万古的悲怆执念，都被彻底封存在了另一个幽冥世界。
孟青云只觉周身一轻，咸涩而清新的海风猛地灌入鼻腔，彻底取代了那永恒盘踞的昏黄死寂。眼前豁然展开一片无垠的苍蓝，怒涛奔涌，狠狠撞碎在下方的嶙峋礁石上，炸裂成万千飞溅的雪沫，旋即被新涌的浪头吞没。阳光灼目，刺得他这双久浸幽暗的眼微微眯起。
不远处，玄阴子那团模糊的烟影静静悬停，对周遭沧海桑田的剧变毫无波澜，仿佛只是从一处厅堂踱入了隔壁厢房。
“此乃千屿海，远离尘寰，灵气稀薄，修士罕至。”玄阴子古井无波的声音响起，算作交待。“正可容你静修些时日，沉淀此行体悟。”
孟青云环顾四周，神念如水银泻地般流泻开来。果然，方圆百里内，除了些寻常海鱼与鸥鸟，并无强大生灵的气息，唯有远处海平线上隐隐点缀着几个黑点，似是小岛。
玄阴子不再多言，袖袍一拂，一股无形之力卷住孟青云，化作一道几乎难以察觉的淡影，紧贴海面激射而出。其速之快，远超孟青云自身驾驭遁光，两侧海景飞退如电，拉成一片模糊的蓝白色带。
不过一炷香时间，两人便横跨广阔海面，落在一座稍大的岛屿上。
玄阴子径直掠至临海的悬崖绝壁前，抬手打出数道法诀。崖壁上符文微光一闪，无声无息地裂开一道洞口，内部异常干燥宽敞，显是一处早已备好的隐秘洞府。
“在此闭关，无人打扰。”
玄阴子丢下这句话，身影便在山洞深处一片阴影中淡去，仿佛墨滴融入浓夜，不再理会孟青云。
孟青云早已习惯玄阴子神出鬼没的做派，他深吸一口气，走到洞口布下几道简易的预警禁制，虽知有玄阴子在侧，此举多半多余，但那份刻入骨血的谨慎未曾稍减。
他盘膝坐下，并未立刻入定，而是先将此行收获一一取出检视。
最紧要的，自然是那柄得自轮回阁、刻有“王不惑”名讳的黄泉断剑。剑身沉重异常，触手冰寒直刺骨髓，那股斩尽苍生的惨烈煞气即便已被混沌之力初步压制，依旧如实质般缠绕，令人心悸。他并指拂过黝黑剑脊，神识如丝如缕，细细探入。
“材质果然非凡，蕴含极阴死气，坚不可摧，更能直伤魂魄……可惜，断裂处道纹已毁，灵性大损，剑脊深处似有血光游走。”孟青云沉吟片刻，“‘小金’虽妙，擅袭杀诡变，却少了几分正面攻坚的煌煌之威。若能将此断剑重炼，作为‘母剑’胚体，再寻‘庚金之精’、‘虚空晶石’等神物融入其中，未来或可铸就一攻一守、一明一暗的子母混沌剑。”
他将断剑小心收起，此事需从长计议，要么寻得炼器宗师相助，要么觅得一处合适的地脉火穴。
接着是那枚得自木灵逍储物袋的白色玉珏，中心那滴缓缓流动的殷红血珠散发出惊人的生机与古老威压。“此物绝非寒灵门所有，更像是某种古老血脉的传承之宝……木灵逍欲借其重塑肉身？还是另有他用？”他暂时看不透，只能将其妥善封存。
阴阳并蒂莲、莲子、九幽寒铁、冥河沙、凝魂花、阴冥珠……各种收获一一清点，分门别类。每一样拿出去都足以引起金丹修士的争夺，此刻却静静地躺在他的储物戒中。
最后，他心神沉入丹田。
混沌金丹缓缓旋转，体积比进入黄泉福地前似乎缩小了一圈，但色泽更加深邃内敛，仿佛蕴含着一片微缩的宇宙，力量更加凝练磅礴。金丹后期境界已然稳固，甚至向着圆满迈进。
《九劫不灭体》在经历了地狱犬搏杀、阴阳煞气淬炼后，也已稳固在第二重中期，肉身强度稳入金丹后期。《幽冥炼煞诀》更是无时无刻不在自行运转，吸收着空气中稀薄的灵气和……那无所不在的、微弱的混沌之气？
孟青云心念微动。以前他只能通过炼化特定灵物或是在极端环境下才能汲取一丝混沌之力，但此刻，在这普通的天地之间，他似乎能更清晰地感知到那弥漫于万物底层、若有若无的混沌气息。
他尝试运转《九转归墟道藏真经》，金丹微微一震，周身毛孔开合，竟真的有一丝丝稀薄到极致的、灰蒙蒙的气流被吸纳进来，汇入金丹之中，虽然效果微乎其微，但确确实实存在！
“混沌包容万物……原来如此。”孟青云若有所悟，“并非只有极阴、极阳、煞气、死气才是混沌，这天地间的五行灵气、日月精华、乃至这最普通的元气，其最根本的底层，皆是混沌所化，皆可被混沌金丹吸纳转化！”
这个发现让他心中豁然开朗。这意味着他的修炼之路将不再局限于寻找特定的极端能量，天地万物，皆可为资粮！只是效率高低不同而已。
他压下心中激动，收敛心神，正式进入闭关状态。
洞中无日月。
孟青云全身心沉浸在修炼之中。法力在经脉中奔腾流转，不断精纯；神识如网，细致入微地内视自身，观察着混沌金丹每一丝细微变化，锤炼着神魂；肉身则在法力和偶尔引动的微弱混沌气流冲刷下，缓慢却坚定地变强。
那截黄泉断剑也被他时常取出，用自身混沌丹火慢慢灼烧，尝试祛除其中过于暴戾的死煞之气，只保留其最本源的材质与“斩断”特性，为未来重炼做准备。
“小金”悬浮在金丹旁，嗡鸣轻颤，吸收着孟青云修炼时散逸出的本源之力，剑身上的幽蓝与金色光泽中，那丝混沌色愈发明显。
期间，他也服用了阴阳莲子，进一步洗练灵根，巩固根基；借助凝魂花修炼《养魂蕴灵诀》，使得神识强度再上一层楼。
时间一晃，便是一个半月。
这一日，孟青云从深层次入定中醒来，双眸开阖间，混沌之光一闪而逝，周身气息圆融内敛，显然此次闭关收获极大。
阴影波动，玄阴子的身影无声无息地浮现，依旧是那副模糊不清的样子。
“金丹后期，根基还算扎实。”玄阴子淡淡评价了一句，“可知下一步该如何？”
孟青云起身，恭敬道：“金丹之后，自是结婴。但晚辈感知，混沌金丹非凡，结婴之劫恐远超想象。”
“哼，九死一生都是轻的。”玄阴子语气淡漠，“混沌之道，为天地所忌。丹破婴生之时，引来的绝非普通天劫，心魔之烈，更是远超你想象。你灵魔双修，金丹内更有‘仙蕴’、‘魔种’潜藏，平衡一旦打破，要么道消身死，要么……沦为只知吞噬的怪物。”
孟青云心神一凛，面色凝重：“请前辈指点。”
“四点。”玄阴子伸出模糊的手指，“其一，肉身是舟，需能承受混沌婴生之冲击。你《九劫不灭体》第二重大成远远不够，需寻机缘，在结婴前将肉身推进至第三重‘不灭金身’初成之境，方有三分把握硬抗雷劫。”
“其二，神识是舵，需能洞察微妙，坚守本心。你《养魂蕴灵诀》不可懈怠，还需寻增强神魂、抵御心魔的异宝或秘术。”
“其三，外物是桨。顶阶的防护阵法、宁神丹药、甚至……关键时刻能替你挡劫的法宝，皆需早早准备。你那本命剑，培育不易，与神魂相连，轻易不可动用，若损毁，你半条命也没了。但若真到了十死无生的关头，该拼则拼。”
“其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心性。”玄阴子的目光似乎穿透烟雾，落在孟青云脸上，“你的道心为何？为何要走这修行之路？想清楚。结婴时的心魔，会直指你道心最脆弱之处。念头不通达，准备再多也是枉然。”
孟青云沉默良久，将这些话一字一句刻入心中。前路之艰难，远超预期。
“晚辈明白了。”他沉声应道，“欲结混沌婴，需先锻不灭身，凝强韧魂，备万全物，砺通达心。”
“知道就好。”玄阴子身影开始缓缓变淡，“休息两日，然后离开此地。你需要去寻找让你‘肉身不灭’的契机了……这千屿海往东三万里，有一片‘暴乱雷海’，深处或许有需要的东西。走吧。”
暴乱雷海……听起来就不是善地。
孟青云起身，恭敬行礼：“是，前辈。”他目光扫过洞内，却发现不见小煞那庞大的黑白身躯。
玄阴子似乎知道他所想，枯槁的手一翻，掌心出现一只看似普通的墨玉手镯。那手镯色泽深沉，内里仿佛有雾气流转。他屈指一弹，手镯便轻飘飘地飞向孟青云。
“此物名‘敛息环’，品阶不高，却内蕴一方微小洞天，可暂存活物。”玄阴子声音沙哑地解释，“以你如今神识，足以操控。只是内里空间不稳，灵气稀薄，活物置于其中，不可超过一年之期，且时限随存放数量多寡而减。暂且予你，待日后寻得‘空冥石’、‘须弥藤’等物，再自行炼制更好的。”
孟青云接过手镯，触手温凉。他神识探入，果然感受到一个约莫数丈见方的灰蒙蒙空间，小煞正有些焦躁不安地在里面踱步，感受到他的神识，立刻发出委屈的呜咽。他心念一动，灰光一闪，小煞那庞大的身躯顿时出现在洞中，亲昵地凑过来用大脑袋蹭他。
“多谢前辈。”孟青云将墨玉镯套在左手腕上，尺寸自动调节，贴合手腕。他对此物外形是否女性化毫不在意，实用即可。既然有了这敛息环，便不再将小煞收回，让其跟在身旁。
一人一兽跟随玄阴子走出洞府。玄阴子袖袍一卷，一股无形之力裹住孟青云和小煞，化作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淡影，腾空而起，朝着东方疾驰而去。
飞行约莫半日，下方蔚蓝海面上出现一座岛屿的轮廓。此岛山势陡峭，植被茂密，中间有一座山峰高耸，山顶似乎还有积雪。隐约可见山脚下有村落聚集，炊烟袅袅。
“下去稍作歇息，打听一下海域情况。”玄阴子淡淡说了一句，便按下遁光。
三人落在岛屿边缘一处僻静海滩。收起遁光，孟青云深吸一口气，神念如水银般悄然铺开，瞬间将方圆数里笼罩。岛上气息驳杂，多以凡人为主，但也有数十道微弱的气感波动，最强不过筑基初期，且功法体系似乎与中原大相径庭。
他们朝着最大的村落走去。沿途遇到的岛民，无论男女，身材大多矮小精悍，穿着粗麻布衣，见到他们这三个明显是“外人”的闯入者，尤其是身形庞大、样貌奇异的小煞，先是露出惊惧之色，随即立刻换上一种近乎夸张的恭敬姿态，纷纷躬身行礼，口中叽里呱啦地说着一种语调奇特的语言。
孟青云眉头微皱，仔细辨听，发现其中夹杂着一些似是而非的词语，发音古怪，但依稀能分辨出些许雅语官文的影子。村中屋舍多为木石结构，样式古朴，有些屋檐下悬挂的木质牌匾上，刻着的文字更是怪异——大约一半的字似乎有着东方文言的偏旁部首，但结构扭曲，组合生硬，如同孩童拙劣的模仿；另一半则完全是另一种未曾见过的符号系统。
他尝试用大雍官话询问：“此地何名？距大雍海域多远？”
那几个岛民闻言，脸上堆满谄媚的笑容，为首一个老者费力地组织着语言，磕磕巴巴地回答：“仙……仙师大人……此，此地，瀛洲岛……大雍？哦哦，天国，天国……远，很远，海路，三百……三百海里有的……”
瀛洲岛？三百海里？
孟青云心中猛地一动，既不是大雍附属国，寻常海商也绝难跨越三百海里风浪来此贸易，这岛民的官话虽生硬，却明显是有人刻意传授方能至此。他瞬间想起离京前，天刑台指挥使杨慎的提醒——“距大雍海域三百海里外，有一倭奴岛，传说昔年曾有先秦炼气士为寻扶桑而踏足彼岛”！
阴差阳错，竟然真的到了此地！
他面上不动声色，微微颔首：“我二人途经此地，欲换些新鲜食水，再购一份周边海图，不知何处可以交易？”
“有！有！”那老者连连点头，腰弯得更低了，“村中就有集市，仙师大人请随我来。”他一边引路，一边对身后一个年轻人使了个眼色，那年轻人立刻点头，飞快地朝村子深处跑去。
孟青云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那丝怪异感更浓。这些岛民表面恭敬得近乎卑微，笑容满面，热情引路，但他接近金丹圆满的神识何等敏锐，清晰地捕捉到他们低头瞬间眼底闪过的惊疑、算计，甚至是一丝难以掩饰的贪婪。他们的恭敬，更像是一种包裹着糖衣的本能畏惧和伪装。
小煞似乎也感受到气氛不对，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咕噜声，黑白分明的异色瞳孔警惕地扫视着四周那些看似无害的村民。
玄阴子依旧是那副模糊不清的样子，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仿佛对周遭一切漠不关心，又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孟青云按下心中疑虑，神色平静地跟着那老者向村中走去。
这瀛洲岛，看来并非简单的海外荒岛。杨慎的提醒，绝非空穴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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