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起,我的头衔正式从“临时帮工”升级为“长期学徒”——虽然待遇并没任何提升,依旧剥蒜摘菜洗碗挨骂一条龙服务。
我爸的教学方式,堪称“暴力美学”的典范。
“火要猛!锅要热!你是没吃饭吗?油都不敢放炒什么菜!”
“手腕用力!抖!抖起来!你那是在铲屎吗?”
“盐!现在!快!颠匀!愣着干嘛!等它自己长腿跑均匀吗?”
我每天在咆哮、咳嗽和油爆声中度过,耳朵嗡嗡作响,胳膊酸痛得抬不起来,身上永远带着一股洗不掉的油烟味。我那头精心护理的秀发,如今扎成马尾,发梢都带着焦香。
但奇怪的是,我心里那股焦躁和委屈,反而慢慢沉淀了下来。或许是因为目标明确了——挨骂,学艺,守住这家店。
我开始仔细观察我爸的动作。他放调料的时机、手抖的幅度、观察油温的眼神、听锅内食材声音的专注……那是一种融入了骨血的本能,是几十年的功夫,绝非精确到克的食谱能概括。
我尝试着模仿,但结果往往是灾难性的。
但是今天,我爸终于松口,允许我碰肉了——做一道最基础的糖醋里脊。
“里脊要切得粗细均匀!不然生熟不一!”
“挂糊要薄!要匀!你以为抹墙呢?”
“油温六成热下锅!什么是六成热?你手放上面感觉有点烫手就是了!蠢!”
我战战兢兢,如临大敌。切肉时努力回想他切土豆丝的刀工,挂糊时拼命控制厚度,炸制时盯着油锅眼睛都不敢眨。
第一遍炸定型,好像……还行?色泽金黄,形状也没散。我暗自窃喜。
然后到了最关键的一步:熬糖醋汁。
我爸的方子极其简单:糖、醋、生抽、水、淀粉,没了。比例?“适量!凭感觉!”
我感觉我要死了。
热锅,倒油,下糖……“火小了!糖色炒不出来!”我爸吼。
我赶紧调大火。糖开始融化变色……“搅啊!要糊了!”我手忙脚乱地搅拌。
颜色变成琥珀色了……“就是现在!倒料汁!快!”
我端起那碗“适量”的料汁,猛地往里一倒——
“刺啦!!!!!!”
一声巨响,仿佛炸弹被引爆了!滚烫的油和糖醋汁疯狂反应,产生巨量的蒸汽和泡沫,瞬间淹没了一半灶台,并且还在不断膨胀涌出!
“关火!蠢蛋!快关火!”我爸一边咆哮一边冲过来抢救。
我也吓傻了,手忙脚乱地去关火,结果碰倒了旁边的盐罐子,盐撒了一台面。
蒸汽还在冒,糖醋汁变得无比粘稠,颜色深得像酱油,并且散发出一股诡异的焦糊味。
最终,这锅堪称化学武器级别的糖醋汁,被我爸强行拯救了下来。他黑着脸,把我那炸得还算成功的里脊肉倒进去快速翻炒两下,出锅。
成品……黑乎乎,黏糊糊,散发着酸甜苦辣(糊味)的复杂气息。
我爸夹起一块,吹了吹,塞进嘴里。
他嚼了两下,表情瞬间扭曲,猛地扭头,“呸”一声全吐进了垃圾桶。
“……”他看着我,眼神里的怒火已经熄灭了,只剩下一种深深的、无力的绝望,“林薇薇,老子这是在教你做菜,不是教你炼丹!”
我羞愧地低下了头。厨房里弥漫着灾难后的硝烟和死寂。
就在这时,一个清朗又带着点讨打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老板,一份宫保鸡丁……嗯?今天是在做新的实验菜品吗?这味道……很有冲击力。”
陈默!这家伙是装了雷达吗?每次都能精准捕捉到我最狼狈的时刻!
他今天穿了件灰色的亚麻衬衫,靠在门框上,目光饶有兴致地扫过我爸手里那盘黑暗料理。
我恨不得把脑袋塞进烤箱里。
我爸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实验个屁!喂猪猪都不吃!”说完,气呼呼地把那盘糖醋里脊倒进了后院的狗食盆。
陈默挑了挑眉,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递过来一个小巧精致的玻璃瓶:“路过市里买的,意大利黑醋。觉得……或许你们用得上。”
我和我爸都愣住了。
我爸一脸警惕:“啥意思?嫌我家醋不好?”
我则莫名其妙:这毒舌男突然送什么礼?黄鼠狼给鸡拜年?
陈默似乎有些尴尬,推了推眼镜:“没什么特别意思。只是觉得,好的食材应该出现在能发挥它价值的地方。”他顿了顿,看向我,补充了一句,“当然,前提是操作得当。”
果然!最后还是不忘毒舌一句!
但看在他送的醋挺贵的份上,我默默接了过来。
陈默点完菜,找了个位置坐下,依旧拿出相机。不过这次,他除了拍菜,似乎……还悄悄拍了一张我爸在灶台前忙碌的背影?
我心里犯嘀咕:这家伙到底想干嘛?
宫保鸡丁上来后,陈默照例品尝、点评:“鸡丁嫩度不错,花生不够脆,花椒麻味可以更突出”,然后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老板,听说您女儿决定留下来帮忙了?”
我爸哼了一声,没搭理他。
我警惕地看着他。
陈默也不在意,慢条斯理地说:“现在愿意沉下心学传统手艺的年轻人不多了。我们杂志下半年有个专题,叫‘小镇风味守护者’,正在寻找有故事、有坚持的民间厨师和他们的传承。”
他放下筷子,目光扫过我爸,又落在我身上:“我觉得,你们这家店,很有意思。如果有兴趣,或许可以聊聊?”
我爸切了一声,低头继续擦他的炒勺,仿佛没听见。
但我心里,却像被投进了一颗石子,荡开了一圈涟漪。
《风味》杂志的专题?小镇风味守护者?
这听起来……像是一个遥不可及却又充满诱惑的机会。
晚上打烊后,我鬼使神差地打开了电脑,搜索了相关信息。果然,他提到的专题正在筹备中,旨在挖掘那些隐藏在街头巷尾、即将消失的传统美味和背后的匠人。
我的心跳有点加速。
所以,陈默频繁来这里,不仅仅是为了毒舌?他是真的觉得我爸的手艺有价值?他甚至……考虑把我们写进专题?
这个认知,让我因糖醋里脊而跌入谷底的心情,又悄悄飘起来一点。
也许,我留下的决定,并不完全是冲动和犯傻?
也许,这家烟雾缭绕的小破店,真的藏着能被更多人看到的闪光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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