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早上,雾气把整个田埂裹成了团棉花。老白头弓着腰在田间薅草,说句实话,这季节哪来的草啊,就是闲的。
霜水把裤腿浸得透湿,布鞋底黏着黑泥,每走一步都像踩在胶水里。斗笠压得低低的,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两粒浑浊的老眼珠,滴溜溜地转着,活像田鼠在偷看人。
他手里攥着锄头,指甲缝里全是泥垢,嘴里还哼着老掉牙的农谣:“稻子黄啊麦子香,老子种田不愁粮……”突然,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夹杂着驿卒的喊声:“圣托蒂斯政变了!伊姆樊杰亲王登基啦!”
老白头手一抖,锄头“咣当”砸进泥里,溅起的泥点子糊了他一脸。惊得田埂边的麻雀“扑棱棱”全飞起来,麦苗上的露水也跟着抖落一地。一个月前他还是被各个国家通缉的“十恶不赦之人”,躲在这儿装聋作哑种地,跟个村老头似的。
朝廷的追杀令还在各州贴着,画像上的他尖嘴猴腮,眼睛像要滴出血来。那画像旁边还写着“白徵,祸国奸臣,赏银币千”,可谁又能想到,此刻缩在田埂里弯腰种地的驼背老汉,就是那个在把燕昭祖庙都掘了的罪魁祸首呢。
他本来寻思着就在孙女这安生养老,天天跟秧苗子唠嗑,听溪水淌水儿,可这一嗓子喊得他心肝儿都颤悠了,连手里攥着的烟袋锅子都掉进泥里了。烟叶子在手心里攥得碎成渣子,指节发白。
昨儿晚上梦里还见着呢——金銮殿的龙椅上,伊姆樊杰披着红披风,他跪在台阶下捧着把滴血的刀,那刀柄上还刻着他名字呢!因为刨人家祖庙的主意还真不是自己主打头的,自己就是一个顶包的人。说白了,背锅能背到他这个程度也没谁了。一旦被抓到千刀万剐都算是轻的。
村口大青石边上,乌泱泱围了一堆老农。驿卒扯着嗓子喊:“伊姆樊杰亲王带兵杀了老皇帝,今儿个在金銮殿登基了!改年号‘永昌’,大赦天下……”
老白头缩在人群后的槐树荫里,缩着脖子抽烟袋锅子。烟叶子潮了,呛得他直咳嗽,眼泪都出来了。这小子的野心在自己不断的怂恿下终于有长进了,不过可惜的是政变时自己不在。
这会儿老熟人当皇帝了,咋还让他嗓子眼发苦呢?这些庄稼汉哪知道啊,眼前这驼背老头,当年在千乘朝堂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那个被国人骂作“祸国奸臣”的白徵,就是眼前这弯腰种地的老农?隔壁村老张拍他肩膀:“老白啊,你这麦子种得真不错!”
老白头扯着嘴角笑,笑得比哭还难看。指甲都快抠进肉里了。昨儿个义军的斥候还在村口转悠呢,告示上写着“清君侧,诛奸臣”,这会儿倒像大耳刮子抽脸。上次他装死逃过一劫,现在倒要主动想往火坑里跳。
灶台上炖着的野菜粥还冒着热气儿,他抓把灶灰抹脸上,把锄头往包袱里一塞,连夜翻过后山跑了。
逃命那晚雨下得跟天漏了似的。老白头缩在运粮车的草堆里,听着箭雨“噼里啪啦”砸车厢,震得草屑直往鼻孔里钻。马蹄子踩碎了他亲手种的秧苗,泥浆混着冰冷冻雨往脖领子里灌。
这会儿雨声里,那小子的声音还跟昨儿似的,可他知道,金銮殿的龙椅上坐着的,已经是他将整个品行摸的透透的皇帝了。
草堆里硌着他的老骨头,疼得他直抽气,可心里头却像有火在烧,烧得他浑身发烫。在山神庙躲雨碰见个逃难的戏班子。戏子卸了妆白着脸,还哼着老宫调:“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老白头盯着戏服上掉色的金线,恍惚看见自己当年穿的那身绣金官服——腰上挂的玉佩叮当响,手里捧着圣旨,脚下跪着的官员们头磕得地砖咚咚响。
雨水顺着庙檐滴答,把虎符上的锈冲成血丝,他猛地醒过神来——合着这半辈子躲来躲去,不就是权力的大牢笼换个地方蹲嘛!戏班子的班主塞给他个馒头,他啃着馒头眼泪直往下掉,噎得直翻白眼。馒头渣子混着雨水咽下去,苦得他心口发涩。
就这样风餐露宿半个多月,他也终于又回到了圣托蒂斯都城,而老白头已经瘦得跟柴火棍似的。
城墙上的旗子呼啦啦翻,守兵查他包袱时,他故意露了王府“杰”的牌子,这也让他大摇大摆了进城,目前各城池已经没有通缉他的画像了。一开始在景州他还躲躲藏藏,可越接近国都越是十足。最后显得不伪装了,就这么昂着头光明正大的出来晃荡。
白徵拖着这疲惫的身子走进京城时,暮色已沉沉压了下来。城门楼子上悬挂的几具尸体被风刮得来回摆动,残破的衣袍上血迹早已干涸成暗红的痂,在暮色中泛着狰狞的光。
街面上空寂无人,比起数月前的繁华,这里就像经过了一场很大很大的战争。只不过这战争没有硝烟。
路边没有乞丐,就连往常最爱在废墟里刨食的野狗都缩在墙角瑟瑟发抖,只偶尔有乌鸦掠过天际,发出几声凄厉的啼叫,仿佛在为这座刚刚经历政变的都城哀鸣。
他缩着脖子裹紧破袍,露出底下补丁摞补丁的褴褛内衬。寒风像刀子般刮过脸颊,却刮不冷他眼底那团跳动的火——这哪里像个曾经亲王伊姆樊杰座上宾的先生?分明是条在血雨腥风中嗅到腥味的野狼!
瘦弱的双腿每踏一步,都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活像在数着他这些年攒下的算计。新帝伊姆樊杰的紫袍亲卫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刀鞘上的血渍还没擦净,在火把照耀下泛着诡异的暗红。白徵故意把腰板挺得笔直,用袖口胡乱抹了把脸上的尘土,露出一张沟壑纵横的老脸。
皱纹里嵌着的不是风霜,是浸了几十年的权谋与狠辣。他熟门熟路摸到前户部右侍郎陈岱府后门。门环上的铜锈积了半寸厚,门缝里透出微弱的烛光,映着门匾上“陈府”二字,此刻竟像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白徵故意将腿跺得震天响,“哐哐”拍门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碎羽混着尘土簌簌落下。
“谁...谁啊?”门缝开条细缝,露出小厮惊恐的脸。白徵将那张锈得辨不出颜色的腰牌“啪”地拍在门板上,背面那个“杰”字在月光下泛着幽幽冷光,映得小厮瞳孔骤缩,连退三步跌坐在地。
这腰牌是当年亲王伊姆樊杰潜邸的旧物,背面篆刻的并非普通奴仆标志,而是亲卫才有的暗纹——若说白徵只是区区老奴,那这暗纹又从何而来?
“去告诉你家老爷,”白徵故意压着嗓子,沙哑的声线像夜枭啼哭,“白徵来访,有要事相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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