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梧郡的春来得张扬,一夜东风就吹开了满院的月骨花,玉色花瓣沾着晨露,像撒了院的碎月光。
沈砚蹲在花畦边,用骨锄轻轻松着土。月髓骨的玉色已完全融进皮肉,只有在翻土时,指节发力处才透出点微光——孟铁衣说这是“骨气相和”的兆头,就像接好的骨头长牢了,再分不清新骨旧骨。
“王木匠家的小子要学认接骨阵。”苏晚抱着摞竹简从屋里出来,竹简上是她抄的《接骨浅释》,每页都画着简化的阵纹,旁边配着月骨花的插画,“他说要把阵纹刻在新做的婴儿床栏上,说这样孩子睡觉安稳。”
沈砚直起身时,看见巷口的老槐树枝头缀满了新绿,去年孟铁衣刻的接骨阵被新芽裹着,阵心的月骨花籽已长成株细藤,正顺着树干往上爬。
“你看那藤。”他指着藤上的第一片新叶,叶纹竟是淡淡的接骨鱼形状,“守月人说,这是天地在学我们画阵呢。”
苏晚笑着把竹简放在田埂上,抽出片最薄的,用骨针在上面绣月骨花:“昨日守月人带来北方的信,说碎月海的接骨鱼产卵了,鱼卵上都带着月纹,孵出来的小鱼天生就会绕着接骨阵游。”
正说着,几个背着竹篓的孩童蹦蹦跳跳地来了,篓里装着刚采的月骨花,要拿去给李婶做花酱。
“沈大哥,苏姐姐,你们看我画的阵!”领头的孩子举起块木炭,在花畦边的石板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圈,里面点着四颗石子,“守月人说多加颗石子,能护着花苗不生虫!”
沈砚蹲下身,握着孩子的手添了道弧线:“这是月轨的纹,花苗跟着月走,长得更旺。”
他想起当年在月核旧址,苏晚定星轨时画的就是这样的弧线,只是那时的弧线带着决绝,如今却缠着花香,软得能接住蝴蝶。
午后的花田格外热闹。
村民们带着竹篮来采花,有的要做药膏,有的要酿花酒,还有的要给远行的亲人缝块带花的帕子——如今苍梧郡的人出门,总要带点月骨花相关的物件,说是“带着接骨人的气,走再远都安稳”。
“沈小哥,这花真能传到西域去?”卖杂货的张叔一边装花一边问,他儿子在西域经商,前几日托人捎信,说想带些月骨花籽去那边试种,“听说那边的沙子都带着寒气,花能活吗?”
沈砚往他篮里添了把花根:“把这根须埋在土里,混着月髓骨的粉末,能抗寒。”他想起孟铁衣寄来的骨粉,是用接魂刃的余料磨的,“守月人说,月核的气能顺着花根走,走到哪,哪就有暖意。”
张叔刚走,守月人的信使就骑着马进了巷,马背上驮着个大陶罐,罐口飘着月骨花的清香。
“这是碎月海的接骨鱼酱。”信使跳下马,揭开罐盖,里面的鱼酱泛着淡青色,竟带着接骨阵的纹路,“守月人说用这酱拌饭,能养骨脉,特地给你们捎来的。”
苏晚舀了勺鱼酱,放在鼻尖轻嗅,突然笑起来:“里面掺了月骨花的花粉,是苏长老的手艺。”
她指了指酱里的细小花屑,“当年在碎月海,她总说要把接骨鱼和月骨花炖成汤,说是‘天地骨血相融’。”
信使临走时,留下片新的骨片,是守月人画的《天下月骨花分布图》,苍梧郡为中心,无数细线通向南北西东,线端都画着小小的月骨花。
“最远的已传到漠北了。”信使指着最北端的小花,“那边的牧民说,花籽落进沙里,竟长出了带刺的月骨花,能治骆驼的骨伤。”
沈砚摸着骨片上的细线,突然想起第一次走出苍梧郡时,断月道上的草木都成了骨,连风都带着冰碴。
如今那些冰碴化成了水,浇灌出满世界的花,倒像是当年的裂痕里,终于长出了新的筋骨。
傍晚,沈砚和苏晚坐在老槐树下分鱼酱。
夕阳透过新叶洒下来,在地上织成张碎金网,网住了几只啃花籽的麻雀。
苏晚用竹箸挑着酱里的花屑,忽然说:“明日去趟骨烬城吧,孟铁衣信里说,接骨坊收了个小徒弟,是当年补月时牺牲的守月人遗孤,这孩子竟能看懂骨烬炉里的魂火纹路。”
沈砚往嘴里送着拌饭,鱼酱的鲜混着花香,暖得胃里发涨。“他定是想让我们去看看那孩子的手艺。”
他想起孟铁衣总说自己笨,画不好相纹,如今有个能通魂火的孩子,怕是比自己铸出好骨器还高兴。
夜里整理花籽时,沈砚从竹匾里挑出粒最大的,用骨刀在上面刻了个极小的“脉”字。“带去骨烬城,埋在铸剑炉旁。”
他把花籽递给苏晚,指尖的微光落在籽上,“守月人说,月骨花的根能顺着骨脉走,埋在炉边,魂火都能带着花香。”
苏晚接过花籽,用银线缠了个小小的相结:“再掺点碎月海的沙,让它记着天地的脉。”
她把花籽放进骨札的夹层,那里还躺着祖母的骨片、孟铁衣刻的三人名骨,新旧的痕迹挤在一起,倒像串接起来的光阴。
三日后的骨烬城,正飘着淡淡的骨烬火香。
接骨坊的门敞开着,十几个孩子围着个石案,案上摆着孟铁衣新铸的骨制教具:有刻着接骨阵的骨牌,有能拼出月轨的骨片,还有个小小的骨烬炉模型,里面点着带花香的熏香。
“沈大哥!苏姐姐!”孟铁衣举着把骨制小锄从坊里跑出来,锄刃上刻着朵月骨花,“你们看这锄,那小徒弟雕的花,比真花还像!”
石案旁的小少年听见动静,怯生生地抬起头,手里正捏着块月髓骨,骨上已刻出半朵月骨花。
看见沈砚,他突然红了脸,把骨片往身后藏:“孟师傅说……说我刻的纹路像当年补月的阵。”
沈砚蹲下身,拿起骨片细看,花茎的纹路竟与月核归位时的接骨阵隐隐相合。“不是像。”他笑着摸了摸少年的头,“是你的骨脉里,就带着这些纹。”
夜里,三人坐在重修的铸剑炉旁,炉里烧着月骨花的干枝,烟气袅袅,带着清冽的香。
孟铁衣从怀里摸出个骨盒,里面是三枚骨制的令牌,牌上刻着“补月盟”三个字,边缘绕着月骨花。
“守月人说,该给补月盟换个新令牌了。”他把令牌分给两人,“以后不打仗了,这令牌就是个念想,想聚了,就带着它来骨烬城喝花酒。”
沈砚握着令牌,指尖的暖意顺着牌上的纹路蔓延,像触到了当年三人并肩的气脉。
他掏出那粒刻了“脉”字的花籽,埋在炉边的土里,又撒了把带来的碎月海沙:“这样,无论在苍梧郡,还是碎月海,我们的气都连着。”
离开骨烬城时,少年追出来,往沈砚手里塞了块骨片,上面是他刻的三个小人,正围着朵开得极盛的月骨花。
“孟师傅说,这花叫‘接脉花’。”少年仰着头,眼里闪着光,“说它的根能接住所有散了的脉。”
回程的路上,苏晚把骨片夹进骨札,正好放在《月核归位图》旁边。图上的月核圆满,骨片上的花正盛,倒像幅完整的“月归花绽图”。
“你看。”她指尖点过图与骨片的交界,“接骨人最厉害的本事,不是接好天地,是让后来人记得,曾经有人接过。”
沈砚望着窗外掠过的春色,月骨花已开到了骨烬城的城外,连城墙的裂缝里都钻出了细藤。
他想起祖母的骨片,想起少年刻的花,想起满世界的月骨花——原来所谓“接骨”,从不是一人一事的壮举,是无数人的骨脉,在时光里慢慢相缠,长成根,开出花,把碎过的痕迹,都变成活下去的力量。
快到苍梧郡时,沈砚忽然勒住马,回头望了眼骨烬城的方向。那里的灯火正暖,像颗嵌在大地上的月骨花籽,正顺着春风,往更远的地方,送着带着暖意的脉。
他低头摸了摸怀里的令牌,牌上的月骨花仿佛正随着心跳轻轻动,像在说:路还长,花正开,接好的脉,会一直暖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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