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被拉扯成了一个漫长而扭曲的隧道。肖霄记不清自己是怎样一路狂奔,穿过那些熟悉又陌生的、被夜色笼罩的街巷;记不清是怎样在那条昏暗肮脏的弄堂里,撞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更记不清是怎样从哭得几乎晕厥的苏晨怀里,接过那个烧得像块火炭、小脸通红、意识模糊、偶尔还会惊厥一下的、轻得几乎没有重量的女儿。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晓梦那滚烫的体温和微弱痛苦的呻吟,像无数根烧红的针,密密麻麻地刺进他的心脏,带来一种近乎窒息的恐慌和撕裂般的疼痛。什么昌盛贸易,什么牛仔裤纠纷,什么资金链断裂,在女儿脆弱的生命面前,瞬间灰飞烟灭,变得微不足道。
他用自己的大衣紧紧裹住女儿,对着惊慌失措的苏晨和闻讯赶来的老邻居赵阿姨吼了一句“去医院!”,便像一头护崽的疯虎,抱着晓梦冲出了亭子间。苏晨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哭声被夜风撕扯得破碎。
在那个深夜出租车极其稀少的年代,拦车近乎奢望。是闻讯赶来的李卫东和王大锤,带着几个兄弟,骑着几辆叮当作响的自行车和三轮车,一路嘶吼着“让开!有孩子急病!”,几乎是以玩命的架势,在夜色中开辟出一条通道,将他们以最快速度送到了最近的区中心医院。
急诊室里灯火通明,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味道。医生和护士冷静却高效地接过孩子,量体温、听心肺、询问病情……一系列检查后,初步诊断是急性肺炎引发的高热惊厥,需要立刻住院治疗。
“先交押金,办理住院手续。”护士的声音冷静得不带一丝感情,递过来一张单子。
肖霄机械地接过单子,看着上面那个对于此刻的他来说近乎天文数字的金额,手指控制不住地颤抖。他下意识地去摸口袋,却只掏出几张零散的毛票——所有的现金,之前都投入到那笔夭折的订单和应付日常开支中了。
“我来!”李卫东红着眼睛,一把抢过单子,在自己身上所有口袋里胡乱摸索着,掏出一把皱巴巴的票子,又夺过旁边兄弟们的钱包,七拼八凑,总算凑够了那笔紧急的押金,踉跄着跑去缴费窗口。
那一夜,漫长如同一个世纪。肖霄和苏晨守在病床前,看着晓梦小小的手臂上扎着输液针,鼻子里插着氧气管,原本苍白的小脸在药物作用下渐渐褪去一些潮红,但呼吸依旧急促而微弱,每一次细微的咳嗽和抽搐,都牵扯着父母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两人之间没有任何交流,只有无尽的沉默和压抑的抽泣,巨大的担忧和过往的误会,在生死面前,暂时被强行压下。
直到天色微明,晓梦的体温终于稳定下来,沉沉睡去,医生表示暂时脱离了危险,肖霄才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坐在病房走廊冰凉的塑料椅子上。
现实的冰冷,随着黎明一同到来。
李卫东拖着疲惫的步伐走过来,脸上带着宿夜未眠的憔悴和更深的焦虑。他递给肖霄一个馒头和一杯豆浆,声音沙哑:“霄子,吃点东西。孩子……孩子会没事的。”
肖霄摇摇头,毫无胃口。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李卫东:“卫东,谢了。昨晚的钱……”
“嗐!说这个干啥!”李卫东摆摆手,打断他,但眉头却紧紧锁着,“孩子要紧。只是……”他欲言又止,脸色难看。
“只是什么?”肖霄的心猛地一沉。
李卫东叹了口气,压低声音:“刚才锤哥那边来电话了……老邱那边闹得更凶了,扬言今天再不给赔偿,就要去工商局和报社告我们卖假货,还要带人来砸仓库……还有,之前借的那笔‘水钱’……债主也找上门了,说今天必须看到利息,不然就要……就要收走我们抵押的那批录音机……”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所有因订单被抢而引发的连锁反应,在这最糟糕的时刻,全面爆发了。公司那本就岌岌可危的资金链,彻底断裂。别说支付赔偿和利息,就连马上就要到的、给那几个跟着他们干的兄弟发工资的日子,都拿不出一分钱来了。
破产,似乎就在眼前。甚至可能还要背上沉重的债务和恶名。
肖霄闭上眼睛,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无力。女儿的医药费后续还需要一大笔钱,公司的烂摊子亟待解决,否则连最后的立足之地都将失去……这一切,像一座座沉重的大山,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妈的!跟他们拼了!”李卫东猛地一拳砸在墙上,眼眶通红,充满了血丝和一种走投无路的疯狂,“老子去跟老邱说清楚!货肯定被调包了!不信就去查!那帮放水的!敢动我们的货,老子跟他们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够了!卫东!”肖霄猛地睁开眼,低喝一声,声音里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嘶哑,“拼?拿什么拼?拼赢了坐牢,拼输了横尸街头?然后呢?晓梦怎么办?苏晨怎么办?你让她们以后怎么活?!”
李卫东被吼得愣住了,看着肖霄那双深不见底、充满了血丝和痛苦却依旧强行保持着最后一丝理智的眼睛,张了张嘴,最终颓然地低下头,双手死死抓着自己的头发,发出如同困兽般的呜咽:“那……那你说怎么办?!总不能……总不能就这么等死吧?!”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在冰冷的医院走廊里蔓延。
许久,肖霄才缓缓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钱……我来想办法。卫东,你去找锤哥,稳住老邱和那帮放水的,告诉他们,钱,一定会给,只是需要几天时间周转。态度放低一点,不要再起冲突。”
“你去哪弄钱?现在这情况,谁还敢借给我们?”李卫东抬起头,眼中满是绝望。
“总会有办法的。”肖霄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但眼神却异常坚定,“医院这边,你先帮忙照看一下。我出去一趟。”
他没有说去哪里,李卫东也没有再问。在这种绝境下,兄弟之间那种无需言说的信任,成了最后的精神支柱。
肖霄走出医院,清晨冰冷的空气让他打了个寒颤,却也让他混乱的大脑稍微清醒了一些。他能去哪里弄钱?周继先?上次订单搞砸,已经无颜开口,而且周老板最看重能力和结果,此刻去求助,无异于自认失败。其他生意伙伴?树倒猢狲散,不落井下石就算好的了。
他似乎只剩下一条路——去找李红梅。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无比的屈辱和恶心。那个极有可能出卖了他们的女人,那个游走在陈国平和他之间的双面人。去找她借钱?无异于与虎谋皮,自取其辱。
可是,一想到病床上女儿那苍白的小脸,想到苏晨那绝望的眼神,想到李卫东和王大锤那些跟着他吃饭的兄弟……个人的尊严,显得如此可笑和廉价。
他找到一个公用电话,手指颤抖着,拨通了那个他从未主动拨打过、却烂熟于心的号码。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传来李红梅带着睡意、有些慵懒又有些不耐烦的声音:“喂?谁啊?”
“是我,肖霄。”他的声音干涩无比。
电话那头明显顿了一下,睡意瞬间消失,语气变得复杂而警惕:“肖霄?这么早……有什么事吗?”她似乎也听说了些什么,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虚。
“我……需要一笔钱。急用。”肖霄艰难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带着血沫,“孩子病了,很重,在医院。公司那边也……总之,我需要钱,很多钱。算我借你的,我可以打借条,付利息,尽快还你。”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长的沉默,只能听到李红梅有些紊乱的呼吸声。她能听出肖霄声音里那从未有过的艰难和绝望。
“孩子……病了?严重吗?”她迟疑地问道,语气里似乎有一丝真实的关切。
“肺炎,惊厥,刚脱离危险。”肖霄言简意赅,不想多谈。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李红梅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为难和尴尬:“肖霄……不是我不帮你……我……我最近手头也不方便……而且,这么大笔钱……我……我做不了主……”
做不了主。肖霄瞬间明白了。她花的每一分钱,都掌控在那个背后的男人手里。而那个男人,很可能就是制造这一切困境的元凶!向她借钱,简直是最愚蠢的笑话!
一股巨大的屈辱和愤怒涌上心头,他几乎要立刻摔了电话。
“知道了。打扰了。”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肖霄!你等等!”李红梅似乎有些急了,“或者……或者你想别的办法?我可以……我可以帮你问问别的朋友?或者……或者……”她的话语混乱而苍白,充满了无力感。
“不必了。”肖霄冷冷地打断她,直接挂断了电话。最后一丝幻想破灭。他靠在电话亭冰冷的玻璃上,仰起头,闭上眼睛,强忍着那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混合着绝望和愤怒的泪水。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
就在他心神俱疲,几乎要放弃之时,大哥大突兀地响了起来。他木然地接起。
电话那头,传来王大锤那特有的、粗犷而带着一丝急切的声音:“霄子!你在哪?孩子怎么样?……妈的,老邱这帮王八蛋!差点跟东子又干起来!幸亏老子压住了!钱的事你别急!老子刚才把码头那帮兄弟都召集起来了!大家伙儿凑了点!虽然不多,但先应应急!发工资和给医院的钱,咱们一起想办法!天塌不下来!别忘了,咱们是兄弟!”
兄弟……
肖霄握着话筒,听着王大锤那并不温柔却充满力量的话语,眼眶猛地一热。
几乎同时,他看到李卫东也从医院里跑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破旧的布包,跑到他面前,哗啦一下打开,里面是各种面值的、皱巴巴的纸币和硬币,甚至还有几张国库券。
“霄子!这是我跟病房里几个病友家属……还有护士站借的……不多,你先拿着给孩子买点好吃的……公司那边,我去找以前插队的几个哥们儿,他们现在混得还行,我去磕头,也要求点回来!”李卫东喘着气,脸上带着一种豁出去的执拗。
看着兄弟二人,一个在电话里,一个在面前,为了他倾尽所有、想尽办法,肖霄那冰封的心湖,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一股滚烫的热流汹涌而出,冲垮了所有的坚强伪装。
他低下头,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奔涌而出,混合着这些天所有的压力、委屈、愤怒和绝望,却又在这绝境中,生出了一丝微弱却坚韧的暖意和力量。
天塌下来,还有兄弟一起扛着。
这危机重重的浦江迷雾,似乎也因为这份市井草根间最质朴的情义,透进了一丝微弱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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