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滩的万国建筑博览群在秋日午后的阳光下，勾勒出坚硬而辉煌的天际线。黄浦江水波光粼粼，载着货轮、渡轮和偶尔鸣笛的拖船，不息地向东流去。南京路步行街上人流如织，沿街店铺的喇叭里播放着欢快的流行歌曲，混合着自行车铃声和摊贩的叫卖声，编织出一曲充满活力的、属于八十年代后期上海的市井交响。
然而，在离这片繁华喧嚣不远的一栋略显陈旧、却地处黄金地段的办公楼里，气氛却截然不同。这里，是“沪东商贸”的所在地。与肖霄他们那个蜗居弄堂的“浦江贸易”相比，这里无疑气派许多——水磨石的地面光可鉴人，深色的木质办公桌和文件柜显得厚重而有底蕴，墙上挂着大幅的上海地图和用遒劲书法写着的“诚信致远”、“开拓进取”的标语。但此刻，这种气派却像一层华美的袍子，掩盖不住内里传来的压抑和焦躁。
总经理办公室内，陈国平猛地将手中的一份《上海经济信息》摔在宽大的红木办公桌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震得桌上的玻璃烟灰缸和陶瓷茶杯都跳了一下。报纸的经济版块上，一篇不起眼的报道，用平淡的文字叙述了浦江贸易公司成功抓住政策机遇，引进一批急需工业零部件，有效缓解了部分中小型企业生产困境，获得市有关部门肯定的消息。
虽然报道措辞谨慎，并未大肆渲染，但落在陈国平眼里，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扎在他的眼球上！
“废物！一群废物！”他低吼道，额角的青筋因为愤怒而微微跳动，原本还算周正的脸庞扭曲着，透出一股戾气，“连到嘴边的肉都能让人抢了！还是让肖霄那个瘪三抢了去！”
他像一头困兽，在铺着厚实地毯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高级皮鞋踩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这次失利，远远超出了一单生意的范畴。这简直是在他陈国平的脸上狠狠扇了一记耳光！他动用关系、散播谣言、处处设卡，本以为已经把肖霄那只蚂蚁碾到了尘埃里，只等着看对方彻底破产滚蛋。没想到，对方不仅没垮，反而绝地翻身，还赢得了些许名声！
这让他感觉自己像个被愚弄的小丑！尤其是在苏晨那边，他刚刚用强权和高姿态警告过她远离肖霄，转眼肖霄就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这无形中削弱了他的威慑力，让他那些威胁显得像个笑话。一想到苏晨可能得知这个消息，甚至可能在心里拿他和肖霄比较，一股邪火就直冲他的天灵盖。
站在办公桌对面，垂手而立的，是沪东商贸的业务经理，也是陈国平的远房表弟，孙副经理。他噤若寒蝉，额头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小心翼翼地解释：“陈总，这……这谁能想到呢？那个什么破零部件，利润薄得跟纸一样，咱们的人当时主要精力都放在抢家电配额上了，那才是大头啊！谁晓得浦江那帮穷鬼，会盯着这种蚊子腿死磕，还让他们真把批文跑下来了……”
“蚊子腿？”陈国平猛地停住脚步，转过身，阴冷的目光死死盯住孙副经理，“现在这蚊子腿不仅喂饱了他们，还反过头来咬了咱们一口！咱们在家电配额上投入那么多，最后呢？肉没吃到，惹了一身骚！库存压着，资金链有多紧张你不知道吗？这笔损失，谁来承担？！”
孙副经理吓得一哆嗦，头垂得更低了，不敢再言语。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谁？！”陈国平没好气地吼道，语气极冲。
门被推开，李红梅站在门口。她今天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穿着一件这个季节还算时髦的枣红色羊毛连衣裙，外面罩着米白色风衣，头发烫成了大波浪，脸上施了脂粉，涂着口红，试图掩盖眉眼间的些许风霜和疲惫。她手里拎着一个小巧精致的皮包，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社交式的微笑。
然而，她这身光鲜的打扮，与办公室里剑拔弩张的压抑气氛显得格格不入。她显然也没料到一开门就撞上陈国平如此恶劣的情绪，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但很快又恢复自然，款步走了进来。
“哟，陈大科长，这是谁惹您生这么大气呢？我在门外就听见了。”李红梅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娇柔，目光快速扫过桌上被摔的报纸和噤若寒蝉的孙副经理，心里顿时明白了几分。关于浦江贸易打了个漂亮仗的消息，她也有所耳闻。
陈国平看到是她，冷哼一声，脸上的怒色稍霁，但依旧难看。他没好气地挥挥手，示意孙副经理先出去。孙副经理如蒙大赦，赶紧低着头，几乎是贴着墙边溜出了办公室，轻轻带上了门。
“还能有谁？还不是你那个老相好！”陈国平走到办公桌后，重重地坐在皮椅上，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拿起桌上的香烟盒，抖出一支，叼在嘴上，又摸出打火机，“啪”一声点上，狠狠吸了一口，吐出浓白的烟雾，仿佛想借此把胸中的闷气也一并吐出去。
李红梅听到“老相好”三个字，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不自在，但被她完美地掩饰过去。她自顾自地在办公桌对面的客椅上坐下，将皮包放在并拢的膝盖上，姿态优雅。
“国平，你这话说的可就没意思了。”她轻轻拨弄了一下耳边的卷发，语气带着点嗔怪，“我跟肖霄那都是几百年前的老黄历了？当年在东北那旮旯，有点同乡之情不假，但现在各走各的路。我心里向着谁，你难道不清楚？要不是我……”她顿了顿，意有所指，“上次你能那么顺利拿到那些‘内部消息’，给浦江制造那么多麻烦？”
她指的是之前向陈国平透露肖霄公司动向，以及帮助散播谣言等事。她做这些，一方面是因为对肖霄求而不得、因爱生怨的复杂心理，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是看中了陈国平手中的权力和能带给她的实际利益。她嫁的那个半老头子，除了有点钱和关系，根本给不了她想要的生活和激情。与年富力强、手握实权、又同样对肖霄抱有敌意的陈国平勾结，各取所需，在她看来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陈国平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脸色稍微缓和了一点。他当然知道李红梅的作用，也享受这种将肖霄过去身边人掌控在手中的微妙快感。但他此刻正在气头上，而且向来习惯在合作者面前保持绝对的主导和压制地位。
“哼，上次是上次。这次呢？这次肖霄他们能拿到批文，你能一点风声都没听到？”他眯着眼睛，透过烟雾审视着李红梅，目光中带着怀疑和质询。
李红梅心里一紧。她确实提前隐约听到一点风声，关于那个新政策和小范围征集申请的事，但她当时并未太放在心上。一来，她觉得那种小打小闹成不了气候；二来，她的主要心思都放在如何从陈国平这里捞取更多好处，以及看紧自己那个名义上的丈夫上；三来……内心深处，或许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她对肖霄始终存有一丝极其复杂的、不忍将其彻底置于死地的情绪。毕竟，那是她年轻时真正倾慕过的男人。
但这些，她绝不可能告诉陈国平。
“国平，你这就是冤枉我了。”李红梅立刻露出一副委屈又有些气愤的表情，“那种层次的审批，都快绕到市里新成立的办公室了，我哪能伸得进去手？我家那个老东西，你又不是不知道，看着有点门路，其实胆小怕事，核心的东西根本摸不着。再说了，肖霄他们这次保密工作做得极好，连他们公司底下的人事先都不清楚具体内容，我上哪儿去打听？”
她的话半真半假，听起来倒也合情合理。陈国平盯着她看了几秒钟，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破绽，但李红梅的表演功力显然足够深厚。他最终悻悻地移开目光，又深吸了一口烟。
“算了。”他烦躁地摆摆手，“这次算他们走狗屎运！踩准了点子。”
办公室里的气氛暂时缓和下来，但一种微妙的、基于利益结合而产生的裂痕，已经如同冰面上的细纹，悄然蔓延开。陈国平对李红梅产生了些许的不信任，而李红梅，也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陈国平性格中刻薄寡恩、迁怒于人的一面。
李红梅见气氛缓和，便从皮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纸盒，推到陈国平面前，脸上重新堆起笑容：“好了好了，别为那些不相干的人生气了。瞧瞧，我给你带什么来了？南京东路第一食品公司刚到的进口巧克力，紧俏得很，我排了好久的队才买到的。”
若是平时，陈国平或许会欣然接受这份讨好的小礼物，但今天，他正为生意上的损失和资金链紧张而心烦意乱，看到这盒价格不菲的巧克力，非但没有高兴，反而觉得异常刺眼。他自己这边焦头烂额，损失惨重，这个女人却还有闲情逸致去买这些华而不实的进口货？她难道不知道她的“情报”失误，也间接导致了他的决策失误吗？
他没有去碰那盒巧克力，反而将烟蒂狠狠摁灭在烟灰缸里，身体前倾，看着李红梅，语气变得公事公办，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红梅，你的心意我领了。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他顿了顿，手指敲了敲桌面：“上次那批‘活动经费’，我可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提前预支了不少。原本指望能彻底按死肖霄，结果呢？现在公司这边资金压力很大。你看，这笔钱……”
李红梅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那笔所谓的“活动经费”，其中很大一部分，其实是以“打点关系”、“搜集情报”为名，落入了她自己的口袋。她用它买了新衣服，新皮鞋，烫了头发，买了这进口巧克力，维持着她那看似光鲜、实则虚空的生活。她本以为，依附着陈国平这棵大树，这些不过是九牛一毛，甚至是她应得的“报酬”。她万万没想到，陈国平竟然会在这种时候，如此直接、甚至可以说是毫不留情面地向她讨要，或者至少是质疑这笔钱的去向！
一种被轻视、被利用完就丢开的羞辱感，混合着对金钱损失的恐慌，瞬间涌上李红梅的心头。她的脸色微微发白，精心描画过的眼睛瞪大了，语气也失去了刚才的娇柔，变得有些尖锐起来：“国平，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那笔钱，我可是前前后后打点了多少人？请客吃饭、送礼、雇人散消息……哪一样不要花钱？哪一样不是为了你的事？现在事情一时不顺，你就来跟我算这笔账？”
她的反应有些激烈，反而更让陈国平疑心。他靠回椅背，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她，语气更加冷淡：“打点？打点了谁？列出了名单吗？有收据吗？红梅，不是我不信你，但生意场上的规矩，亲兄弟明算账。现在公司困难，每一笔开销都要落到实处。你总不能空口白牙，就说钱都花了吧？”
“陈国平！”李红梅猛地站起身，气得浑身微微发抖，手指紧紧攥着皮包的带子，“你把我当什么了？替你跑腿要饭的吗？当初是你找上我，说只要我提供肖霄的消息，好处少不了我的！现在倒来跟我耍官腔，要名单要收据？那些见不得光的事，能留下白纸黑字的收据吗？！”
她越说越气，声音也拔高了几分，胸脯剧烈起伏着。她感到一种巨大的委屈和背叛。她背叛了过去的感情，出卖了肖霄的信息，昧着良心做了那么多事，到头来，在这个男人眼里，她竟然连这点信任和“好处”都配不上？反而像是来讨债的叫花子？
陈国平看着她激动的样子，眼神却越发冰冷。他并不完全相信她的说辞，甚至怀疑她中饱私囊的比例不小。但他暂时还需要她这条线来监控肖霄和苏晨的动向，不想彻底撕破脸。
于是，他压下火气，换上一副略显疲惫和无奈的表情，语气放缓了些，但话里的意思却丝毫未变：“红梅，你别激动。我不是不信你，只是眼下公司确实困难。这样吧，之前那笔，就算过去了。但是接下来……”
他身体前倾，目光变得锐利而充满压力：“肖霄这次侥幸过关，肯定会更加警惕，也会想办法扩张。我要你盯紧他，还有苏晨那边！任何风吹草动，尤其是他们下一步想做什么，和哪些人接触，我都要第一时间知道！只要消息有价值，钱，少不了你的。”
他这话，软中带硬，既敲打了李红梅，又画了个新的饼，继续将她捆绑在自己的战车上。
李红梅站在那里，胸口堵得厉害。她看着陈国平那张看似缓和实则冷漠的脸，突然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她意识到，在这个男人眼里，自己或许从来就只是一件有点用处的工具，用完了，随时可以丢弃，甚至反过来被榨取剩余价值。所谓的“合作”，从来就不平等。
那份因为利益而结合的热情，迅速冷却下来。一种巨大的失望和隐隐的悔意，像冰冷的潮水，慢慢浸没了她的心。她想起了东北冰天雪地里，那个虽然清贫却眼神明亮、会默默帮她干重活的青年肖霄，又对比眼前这个精于算计、冷漠自私的陈国平……
但她很快掐灭了这个危险的念头。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已经选择了这条路，就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她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深吸一口气，重新坐下来，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只是那笑容未达眼底：“好，国平，我明白了。之前是我太激动了。你放心，我会继续帮你盯着。有什么消息，我会及时告诉你。”
她拿起桌上的那盒巧克力，收回皮包里，动作有些机械：“这个……我下次再带给你吧。我先走了。”
说完，她站起身，不再看陈国平，挺直脊背，维持着最后的体面，快步走出了办公室。
门在她身后关上。陈国平看着重新紧闭的房门，眼神阴鸷，嘴角撇出一丝不屑的冷笑。在他眼里，李红梅这种女人，给点压力，再给点甜头，就能牢牢攥在手心里。
而门外的李红梅，快步走过安静的走廊，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孤单。直到走进电梯，四下无人，她强撑的镇定才瞬间垮塌。她靠在冰冷的电梯壁上，看着镜面里自己那张妆容精致却难掩苍白和扭曲的脸，一种巨大的空虚和恐惧攫住了她。
利益联结的链条，已经出现了清晰的裂痕。信任荡然无存，只剩下互相利用和猜忌。而这裂痕，终将在未来的某个时刻，彻底崩断，并将所有人拖入更深的漩涡。
电梯缓缓下行，失重感传来，就像她此刻不断下坠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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