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消毒水那特有的、冰冷而刺鼻的气味,似乎已经深深浸入了苏晨的衣物和发丝,即使离开医院回到那间狭小的亭子间,也依旧若有若无地萦绕在鼻端,成为一个多月来提心吊胆、日夜奔波的苦涩注脚。
晓梦的急性肺炎,来得凶猛,去得缓慢。整整两周的高烧、咳嗽、呼吸困难,将孩子原本就不算丰润的小脸折磨得只剩下一双显得更大的、湿漉漉的眼睛,嵌在苍白的皮肤上,看得苏晨心如刀割,夜不能寐。她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病床前,握着女儿滚烫又或是冰凉的小手,听着她艰难而急促的呼吸,感觉自己的魂灵也随着那起伏的呼吸声,一次次被抛上焦虑的峰顶,又坠入恐惧的深渊。
那笔突如其来的匿名捐款,如同黑暗深渊里垂下的一根蛛丝,不仅解决了燃眉的医药费,更带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神秘而温暖的支撑感。它像一道微光,照亮了最绝望的时刻,也让苏晨冰冷已久的心湖,泛起了一丝复杂难言的涟漪。是谁?到底是谁会在暗中伸出援手?这个问题,像一只悄悄爬行的小虫,在她疲惫不堪的心底不时啃噬一下。
她不是没有怀疑过肖霄。那个名字,那个身影,是她心底最深最痛的结,也是无法完全磨灭的念想。但随即又被自己否定。他刚回上海,自身难保,生意上据说还处处受挫,哪里来的这样一笔“巨款”?而且,如果他真的知道,为何不现身?难道……真的是陈国平所说的,他早已变了心,甚至有了新的家庭?
这种猜测让她更加痛苦,仿佛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喘不过气。她只能强迫自己不去想,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照顾女儿之中。
如今,晓梦终于挺过了最危险的关头,烧退了,咳嗽减轻了,小脸上渐渐恢复了一点血色。虽然身体依旧虚弱,需要静养,但总算脱离了险境,从死亡的阴影下被拉了回来。苏晨悬了太久的心,才稍稍落回实处,随之而来的,是几乎能将人压垮的疲惫,以及劫后余生般的虚脱。
出院回家已经好几天了。亭子间里依旧简陋,但收拾得干干净净。窗台上摆着一盆赵阿姨送来的、据说能辟邪安神的绿萝,在秋日稀薄的阳光下舒展着嫩绿的叶子,给房间增添了一抹难得的生机。
苏母的病经过手术和调养,也稳定了许多,虽然还不能劳累,但至少可以帮着照看一下晓梦,让苏晨能稍微喘口气,回去继续做那份临时工。这个家,就像一艘在狂风巨浪中被打得遍体鳞伤的小船,终于暂时驶入了一片相对平静却依旧贫瘠的水域,需要小心翼翼地修补,挣扎着活下去。
午后,阳光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窗户,在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晓梦裹着旧毯子,半靠在床上,精神比前几天好了不少,正拿着铅笔和一本皱巴巴的图画本,安静地画着什么。生病期间,画画成了她排遣病痛和寂寞的唯一方式。
苏晨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就着窗口的光线,缝补着晓梦一件磨破了袖口的旧毛衣。针线在她指尖灵活地穿梭,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房间里很安静,只有母女两人轻微的呼吸声和铅笔划过纸面的声音。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疲惫却安宁的气氛。苏晨偶尔抬头看看女儿,看到她专注而平静的侧脸,心中便涌起一股酸楚又欣慰的暖流。只要女儿安好,她吃再多的苦,也值得。
“妈妈,”晓梦忽然抬起头,小声地开口,声音还有些沙哑,“那个帮我们付药费的叔叔……他是谁呀?”
苏晨缝补的动作顿住了。针尖险些刺到手指。她抬起头,看向女儿,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自然:“妈妈也不知道。可能……是哪个好心人,不愿意留名字吧。”
“哦……”晓梦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黑葡萄般的大眼睛里却闪烁着思索的光芒,“他一定是个很好很好的叔叔。就像……就像画里的爸爸一样好。”
“画里的爸爸”……听到这个词,苏晨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一阵尖锐的疼痛蔓延开来。晓梦从小到大,无数次问起爸爸,无数次看着别的小朋友被爸爸扛在肩头而露出羡慕的眼神。她只能编织各种谎言来安抚,说爸爸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工作,说爸爸是个英雄……后来,晓梦就不再问了,开始自己画“爸爸”,画她想象中那个高大、温暖、无所不能的父亲形象。
“嗯……”苏晨含糊地应了一声,低下头,不敢让女儿看到自己瞬间湿润的眼眶,手指有些慌乱地继续着缝补的动作,线脚却明显歪了。
晓梦却没有停下,她低下头,更加专注地在画纸上涂抹着,小声地、自言自语般喃喃:“我要画一幅画,送给那个叔叔……谢谢他……”
苏晨没有阻止,只是心里那酸楚的浪潮,一波接着一波,几乎要将她淹没。女儿的善良和感恩,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她此刻处境的悲凉和无奈。
接下来的几天,晓梦一有空就抱着她的图画本,认认真真地画着那幅要送给“好心叔叔”的画。她不让苏晨提前看,说要画好了再给她一个惊喜。
苏晨由着她去,只当是小孩子的心意。她依旧每天忙碌,上班,照顾母亲和女儿,应付偶尔还会上门、言语间越发透露出不耐烦和掌控欲的陈国平。生活的重压依旧沉甸甸地压在肩上,但那幅未知的画,却像一个小小的、温暖的光点,在灰暗的生活底色上,顽强地闪烁着。
这天下午,苏晨请了半天假,去街道办处理一些医疗报销的手续(尽管匿名者付了大头,但后续的一些零散费用仍需自己承担)。回来时,已是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将弄堂口染成一片暖金色,空气中飘荡着各家各户准备晚饭的烟火气息。
她推开亭子间的门,看到晓梦已经睡着了,图画本摊开放在枕头边,铅笔也滚落在一旁。孩子睡得小脸通红,呼吸均匀,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眼睑下投下柔和的阴影。看来是画累了。
苏晨放轻脚步,走过去,想帮她把本子和笔收好,免得被压坏。她的目光无意中落在了那摊开的画纸上。
只看了一眼,她的呼吸骤然停止!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僵立在了床边,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画纸上,用稚嫩却异常清晰的笔触,画着一个男人的背影。
他站在一片似乎是医院走廊的模糊背景前(晓梦用简单的线条勾勒出了门和窗户),身形高大挺拔,穿着一件看起来半旧的呢子外套,肩膀宽阔,线条硬朗。他的发型是干净利落的短发,脖颈的线条透着一股坚毅。
这只是一个背影,没有正面,没有五官。
但是——
但是那身形!那肩膀的宽度!那站立的姿态!那件仿佛带着风霜痕迹的呢子外套!
每一个细节,都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精准地砸在苏晨记忆最深处的那个烙印上!
肖霄!
是肖霄!
无数个尘封的画面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瞬间冲垮了她理智的堤坝!那个在弄堂里和她一起读书分享梦想的少年;那个在离别车站隔着车窗无声呐喊的青年;那个在东北风雪中寄来一封封石沉大海的信件的知青;那个在黄浦江边和她许下“不管时代怎么变,都要在一起”诺言的爱人……
他的背影,她看了千百遍,早已刻入骨髓,融入血脉!绝不会认错!
可是……怎么会?!
晓梦怎么会画出肖霄的背影?!
她从未见过他!除非……除非……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让她浑身战栗的念头,如同破土的毒笋,猛地钻出脑海——那个匿名的好心人?!那个帮助她们渡过难关的“叔叔”?!
难道……难道真的是他?!他一直就在附近?!他知道了晓梦的存在?!他回来了?!他在暗中看着她们?!
巨大的震惊、难以置信的狂喜、深入骨髓的恐惧、以及被欺骗被隐瞒的巨大委屈……种种极端矛盾的情绪,如同失控的旋涡,瞬间将苏晨卷入其中!她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发黑,不得不伸出手,死死抓住冰冷的床沿,才勉强支撑住几乎要软倒的身体。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撞击着肋骨,发出咚咚的巨响,震得她耳膜发麻。血液一股脑地涌上头顶,又猛地倒流回四肢,带来一阵阵冰火交加的颤栗。
她死死地盯着那幅画,眼睛睁得极大,瞳孔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而收缩着。画纸上那个沉默的、温暖的、却带着巨大冲击力的背影,仿佛活了过来,正一点点转过身,看向她……
过去几个月乃至几年的所有疑惑、所有细微的不对劲,此刻都仿佛找到了答案的线头!
为什么刚回上海时他似乎找过她?
为什么陈国平会那么肯定地说肖霄变了心甚至有了别人?(现在想来,那很可能是阻止她去寻找的谎言!)
为什么那次在厂门口,他会用那种震惊而痛苦的眼神看着被陈国平接走的自己?
为什么李红梅会突然出现,说些似是而非、挑拨离间的话?
还有那笔雪中送炭的匿名款……
一切的一切,碎片开始汇聚,拼凑出一个让她心惊肉跳、却又无法忽视的可怕真相!
肖霄回来了。他一直都在。他知道晓梦是他的女儿。他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和靠近她们。而陈国平,则用尽手段在隐瞒、欺骗、阻挠,甚至可能……威胁!
这个认知,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刺入苏晨的心脏,带来剧痛的同时,也带来一种近乎绝望的清醒!
她错了!她可能从一开始就错了!她被母亲的压力、被生存的艰难、被陈国平的谎言和威胁蒙蔽了双眼,选择了最艰难也最错误的一条路!她独自承受了这么多年,却可能因此……将真正爱她的人、女儿真正的父亲,推得更远!甚至让他也陷入了危险之中!
“呃……”一声压抑不住的、混合着巨大痛苦和悔恨的呜咽,从她喉咙深处溢出。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滴落在晓梦稚嫩的画作上,晕开了铅笔的痕迹。
她慌忙用手去擦,生怕弄坏了女儿的画,动作却因为颤抖而显得笨拙慌乱。
就在这时,床上的晓梦似乎被惊动了,睫毛颤了颤,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妈妈泪流满面的样子,吓了一跳,睡意顿时全无,小手紧张地抓住苏晨的衣角:“妈妈?你怎么哭了?是不是……是不是我画得不好?”
苏晨猛地回过神,看着女儿惊慌失措的小脸,心如刀绞。她不能吓到孩子。她用力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情绪,用袖子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有……没有,晓梦画得……画得很好……非常好……妈妈是……是太高兴了……”
她的声音哽咽得厉害,几乎语无伦次。
晓梦却信以为真,小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献宝似的拿起图画本:“真的吗?妈妈你看,这是我送给那个好心叔叔的!我觉得……他应该就是长这个样子的!高高的,暖暖的,像爸爸一样!”
像爸爸一样!
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苏晨强装的镇定。她猛地转过身,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压抑的、无声的痛哭几乎要撕裂她的心肺。
她错了!错得离谱!错得可怕!
多年来筑起的心防,在女儿一幅稚嫩的画作面前,土崩瓦解。那些被刻意压抑的思念、被现实磨平的爱恋、被委屈包裹的怨怼,此刻如同火山喷发,汹涌而出,几乎要将她彻底吞噬。
她的内心,正在经历一场前所未有的剧烈地震。信念在崩塌,认知在重构。过去所有的牺牲和坚守,似乎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可悲的误会。
她必须弄清楚!必须知道真相!不能再这样糊里糊涂地活下去!不能再让女儿活在虚构的“画中爸爸”影子里!更不能……再让那个可能一直在暗中守护她们的人,独自承受一切!
一个强烈的、前所未有的冲动,在她心中疯狂滋长——她要去找他!去找肖霄!当面问清楚!无论结果如何,无论要面对什么,她都必须去!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再也无法遏制。它像一道强烈的光,刺破了笼罩她多年的迷雾,也带来了新的、未知的恐惧和希望。
她深吸几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转过身,轻轻搂住女儿,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异样的坚定:“晓梦乖……画先放在妈妈这里好不好?妈妈……妈妈会想办法,帮你送给那个叔叔的……”
夜色,悄然降临,将亭子间笼罩在一片昏暗之中。但苏晨的眼底,却燃起了一簇久违的、决绝的火焰。那幅画着背影的画,静静地躺在床头,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见证着一个母亲、一个女人,在历经漫长寒冬后,终于开始勇敢地试图敲碎坚冰,寻找春天的方向。
她知道,前路必然艰难,陈国平绝不会轻易放手。但这一次,为了女儿,也为了自己那颗从未真正死去的心,她决定不再沉默,不再退缩。
风暴,或许即将因这幅画而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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