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窗外的梧桐树叶大片大片地凋零,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倔强地伸向灰白色的天空,像极了肖霄此刻的心境——在接连不断的打击下,原有的生机与希望被一层层剥离,只留下冰冷的坚韧,支撑着他不至于彻底倒下。
工商局的突击检查像一块投入死水的巨石,在公司内部激起了更大的恐慌涟漪。尽管肖霄和李卫东竭力安抚,表示身正不怕影子斜,积极配合调查即可,但员工们窃窃私语时眼神中的不安与猜疑,却像无处不在的冷风,侵蚀着公司的凝聚力。账本被一箱箱抬走,电脑被封存,业务往来被要求提供详尽说明……整个公司的运转几乎陷入半瘫痪状态。检查持续了整整三天,这三天,对于本就岌岌可危的霄汉公司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
而这,仅仅是冰山一角。
李卫东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关系,甚至不惜放下脸面去求一些过去并不十分瞧得上的“江湖朋友”,总算是在银行规定的最后时限前,以一处公司名下仓库的产权作为抵押,从一个民间借贷人那里,以高得惊人的利息,拆借到了五十万资金,暂时堵上了工商银行的抽贷窟窿。然而,这仅仅是饮鸩止渴。高昂的利息像一条毒蛇,缠绕在公司本就紧张的现金流上,不断吞噬着宝贵的血液。
“霄哥,钱……总算还上了。”李卫东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回到公司,眼里布满了血丝,声音沙哑,“但那边放话,一个月后必须连本带利还清,否则……”他没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肖霄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兄弟的情谊,是他此刻唯一能感受到的温暖。“辛苦了,卫东。接下来的事情,我来扛。”
然而,还没等他们喘口气,李卫东那边打探来的消息,却让情况变得更加严峻。
“‘宏发’的老总避而不见,只让秘书传话,说他们也是不得已,上面打了招呼,谁再跟我们合作,就是跟……跟某些人过不去。”李卫东咬着牙,脸色铁青,“‘百盛’那个王八蛋采购经理,倒是见了我,阴阳怪气地说现在风声紧,跟我们合作风险大,除非……除非我们愿意把利润再让出百分之十五,而且货款结算周期从一个月延长到三个月!”
这简直是趁火打劫!延长结算周期,意味着公司的资金将被大量占用,对于此刻的霄汉公司来说,无疑是致命的。
“至于周老板那边……”李卫东的声音低沉下去,“周老板私下让我带话给你,说这次出面整我们的人,来头很大,是市里面某个实权人物的亲戚,跟陈国平家是世交。对方放话了,要不惜一切代价把陈国平捞出来,至少要搞个保外就医,而整垮我们公司,就是杀鸡儆猴,做给所有想落井下石的人看的。周老板说……说他现在也不太好直接插手,让对方误会站队,只能尽量帮我们打听消息,让我们……早做打算。”
“早做打算?”肖霄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嘴角扯出一丝苦涩到极致的弧度。还能做什么打算?对方这是要把他往死里整,根本不给他留任何活路。
屋漏偏逢连夜雨。下午,负责生产的副经理老钱慌慌张张地跑进办公室,几乎要哭出来:“肖经理,不好了!‘兴达’纺织厂那边……那边真的断供了!我们下周要交货的那批衬衫的专用坯布,他们卡着不发货!打电话过去,他们厂长直接说原料紧张,优先供应老客户,我们的订单……无限期推迟!”
这无疑是压垮骆驼的又一根沉重稻草!没有原料,生产线就得停摆,已经签订的合同就无法履行,面临的将是巨额的违约金赔偿!而新的订单,在目前这种风声下,根本不可能接到。
坏消息像瘟疫一样在公司里蔓延。很快,又有几家较小的供应商打来电话,语气闪烁地表示后续合作需要“再考虑考虑”,甚至有的直接要求结清前期欠款,一副生怕霄汉公司明天就倒闭,货款打了水漂的模样。
公司的电话铃声此起彼伏,但几乎不再是业务电话,而是催款的、质疑的、取消合作的……每一个铃声都像一道催命符。员工们也无心工作,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焦虑地议论着公司的前途和自己的去向。一种末日来临般的恐慌情绪,笼罩了整个霄汉公司。
而与此同时,外面的舆论风暴也愈演愈烈。
之前那几家小报的恶意报道似乎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的几天,更多类似的“揭秘”和“分析”文章出现在各种小道报刊上,内容更加不堪入目。他们不再仅仅局限于质疑公司的经营,而是将矛头直接对准了肖霄个人。
一篇名为《“知青英雄”还是“时代投机者”?——深扒肖某的财富原始积累》的文章,极其恶毒地暗示肖霄在东北插队期间,就利用知青身份和管理物资的便利,倒卖过集体财产,克扣过知青口粮,所谓的“救火负伤”不过是沽名钓誉之举,他的第一桶金来得“并不干净”。文章捕风捉影,捏造细节,极力将肖霄描绘成一个善于钻营、利用时代混乱牟取私利的投机分子。
另一篇则打出了《剖析“文革财”与“知青财”——以霄汉公司为例》的骇人标题,文章牵强附会地将肖霄的创业与那段特殊历史时期联系起来,暗示他利用了知青返城后的政策漏洞和社会同情心,编织关系网,攫取了不属于他的社会资源,他的发家史就是一部“啃噬时代伤痕”的历史。
这些污蔑之词,恶毒至极,不仅否定了他个人的奋斗,更玷污了整整一代知青曾经奉献过的青春和苦难!肖霄看着这些报纸,气得浑身发抖,额头上青筋暴起,恨不得立刻将这些胡说八道的混蛋揪出来痛揍一顿!但他更心痛的是,这些谣言极具蛊惑性,在这个信息传播相对闭塞、人们普遍对“文革”、“知青”等话题抱有复杂情绪的年代,很容易就能煽动起不明真相者的仇视和鄙夷。
果然,很快就有“正义感过剩”的市民往公司打来匿名电话,破口大骂他是“喝知青血的蛀虫”。甚至有一天傍晚,肖霄下班回家时,发现楼道口被人用红油漆歪歪扭扭地刷上了“投机倒把分子肖霄”几个大字,虽然很快被王大锤带人清理掉,但这种下作的手段,却像一根毒刺,深深扎进了肖霄的心里,也让他为家人的安全感到深深的忧虑。
家庭,本应是最后的避风港,此刻却也弥漫着无声的焦虑。苏晨虽然不懂生意上的事,但从肖霄日渐沉重的眉头、深陷的眼窝和深夜书房里久久不熄的灯光,以及偶尔听到的李卫东压低声音的紧急汇报中,她也敏锐地察觉到出了大事。她变得更加沉默,眼神里的担忧浓得化不开,却不敢多问,生怕给他增添额外的压力。她只能尽力将家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在他深夜疲惫归来时,默默递上一杯温水。
而晓梦,似乎也感受到了家里不同寻常的低气压。她依旧沉默,依旧抗拒,但偶尔看向肖霄的眼神里,除了原有的疏离,似乎也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或许她也听到了外面的风言风语?那些恶毒的谣言,会不会进一步扭曲她心中那个本就模糊甚至负面的父亲形象?这个念头让肖霄感到一阵刺骨的寒冷,比面对任何商业打击都让他感到恐惧。
内忧外患,如同无数条冰冷的绞索,从四面八方同时收紧,勒得肖霄几乎窒息。公司业务陷入停滞,资金链濒临断裂,信誉扫地,谣言缠身,家人担忧……他仿佛驾驶着一艘突然失去动力的小船,在狂风暴雨和暗礁密布的海面上孤独飘摇,随时都可能被一个巨浪打得粉身碎骨。
这天深夜,肖霄独自一人坐在冰冷的办公室里,窗外是城市阑珊的灯火,却照不亮他心中的黑暗。桌上是堆积如山的催款函和负面报道,电话听筒里传来的是忙音——他刚刚试图联系一位过去颇有交情的政府官员,对方秘书却委婉地表示领导近期都很忙。
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感,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他感到疲惫,一种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疲惫。他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产生了一丝怀疑:自己当初选择回上海,选择创业,选择不惜一切代价寻找苏晨和晓梦,甚至选择与陈国平硬碰硬……这一切,到底是不是对的?如果当初选择另一种活法,是不是就不会将身边的人带入如此危险的境地?
但仅仅是一瞬间。下一刻,他猛地抬起头,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
不能倒下。绝对不能。
他想起北大荒那个寒冷的冬夜,在几乎冻僵的情况下,他是如何咬着牙拖着受伤的腿爬回营地的;想起创业初期,为了省下运费,他一个人扛着上百斤的货物挤公交车;更想起在茫茫人海中,历经无数次失望却从未放弃寻找苏晨和晓梦的决心……
比起那些肉体上的苦难和漫长的等待,眼前的困境,或许更加复杂凶险,但还不足以让他屈服。
他拿起笔,铺开信纸。既然正常的渠道被堵死,舆论被操控,那他就要用最原始却也最正式的方式,向上级主管部门,向一切可能主持公道的地方,逐级反映情况,陈述事实,揭露对方滥用职权、打击报复、操纵舆论的恶行!哪怕希望渺茫,他也必须发出自己的声音!
同时,他也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他拉开抽屉,拿出一个厚厚的笔记本,开始冷静地盘点公司目前所有还能动用的资产、尚未执行的合同、以及可能潜在的债务。眼神冷静得可怕,仿佛不是在清算自己一手创建的事业,而是在策划一场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战役。
窗外的秋风呜咽着,卷起一地枯叶。肖霄坐在灯下,脊梁挺得笔直,如同暴风雨中一棵沉默而坚韧的树。他知道,最寒冷的冬天,或许还未到来。但他已做好准备,迎接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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