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间的吊扇吱呀转着,把机油味和汗味搅成一团黏糊的气。
我正专注的操作着机台,潘鹏凑过来,油乎乎的手在裤腿上蹭了蹭:“飞哥,听说没?装配组要招个副组长。”
他往冯力的方向瞟了眼,声音压得像蚊子哼,“明面上说是要考试,其实……”
我停下手里工作顿了顿,铁屑溅在工装上。
来迪克厂三个月,听了太多“听说”:听说谁靠亲戚进了办公室,听说谁塞了红包才涨了工资,听说晋升名额早就内定好了。
这些话像车间墙角的霉斑,没人当真,却也挥之不去。
“考啥?”我假装不在意,指尖却在零件上掐出了印。
“笔试加实操,”潘鹏蹲得更低了,膝盖几乎碰到我的工装裤。
“笔试考规章制度,实操考机器操作及维修。
说是公平竞争,可谁不知道,冯力早就把他小舅子塞进去了。”
他往地上啐了口唾沫,“这厂里的晋升,就是换着花样玩猫腻。”
我没接话,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下。
三个月前领到第一笔工资时,那种对未来的迷茫还像潮水一样涌着,可“考试”这两个字,突然让我想起上学的时候。
那时我也不是最聪明的,却凭着一股倔劲,把排名往前挪了又挪。
午休时,我溜到公告栏前。
招聘启事用A4纸打印着,边角被风吹得卷起来,“装配组副组长”几个字加粗了。
下面写着“要求:工龄满一年,熟悉车间操作,通过笔试及面试”。
落款是人力资源部,红章盖得清清楚楚。
旁边围了几个工友,七嘴八舌地议论:
“又是内定的吧?去年质检组招组长,最后不还是给了王主任的侄子?”
“考那玩意儿有啥用?规章制度我背得比谁都熟,还不是在这拧螺丝?”
“去试试呗,万一呢?”
最后那句话像根火柴,在我心里“噌”地燃起点火星。
我掏出手机,拍了张招聘启事的照片,屏幕上的“千分之一的机会”几个字,突然变得格外清晰。
晚饭时,我把这事跟孟浩然说了。
他正啃着馒头,闻言差点把渣喷出来:“你疯了?冯力那小舅子,除了喝酒啥也不会,不照样能进候选名单?你去考,不是给人家当垫背的?”
“垫背也得去。”我扒了口饭,“至少知道自己差在哪。”
潘鹏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我对面,往我碗里夹了块咸菜:“小飞,你真想考?我给你透个底。”
他压低声音,“笔试的题库,在档案室能找到,以前是老员工培训用的。实操考的那台机器,上个月刚坏过,我知道它的毛病在哪。”
我愣住了:“你咋知道这些?”
“我前年考过一次,”潘鹏的脸有点红。
“笔试过了,实操被刷下来了。后来才知道,那名额早就给了车间主任的老乡。”
他叹了口气,“那时候我就想,这辈子就这样了,混到不能干了拉倒。”
“那你还告诉我这些?”
“因为你不一样。”潘鹏看着我,眼里的光很亮。
“你敢跟冯力叫板,敢护着孟浩然。你不是那种能被磨平棱角的人。”
他往我手里塞了张纸条,“这是档案室老王的电话,你提我名字,他会给你方便。”
夜里躺在床上,我把那张纸条攥在手里,纸边硌得手心发麻。
窗外的月光照在铁架床上,马超的呼噜声此起彼伏,像一首没谱的曲子。
我想起潘鹏说“你不一样”时的眼神,突然觉得,这车间里的每个人,心里都藏着点没熄灭的火苗。
只是有人被油烟呛得不敢点燃,有人被现实压得喘不过气。
第二天一早,我就给档案室老王打了电话。
老头在那头咳嗽了半天:“潘鹏的兄弟?行吧,中午过来,趁没人。”
档案室在办公楼三楼,铺着红地毯,跟车间的水泥地简直是两个世界。
老王其实岁数不大,四十多岁的样子,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
他从铁柜里翻出个落满灰的文件夹:“这就是题库,别拿走,看完还回来。”
他往我手里塞了杯茶,“年轻人有冲劲是好的,但别太较真。”
我抱着文件夹坐在窗边,阳光透过百叶窗照在纸上,“迪克厂规章制度”几个字刺得人眼睛疼。
里面的内容比入职培训时讲的详细百倍,甚至有“员工申诉流程”“绩效考核标准”这样的条目。
我突然想起冯力扣我“物料损耗”费时,根本没走任何流程,原来他连装样子都懒得装。
刷题的日子过得飞快。
白天上班,晚上就着宿舍的台灯啃题库,潘鹏偶尔会凑过来,指着某条说“这条考过,当年我答错了”。
孟浩然嘲笑我“走火入魔”,却在我熬夜时,偷偷给我留些吃的。
杨桃听说我要考试,把她的笔记本借了我,上面记着各种机器的维修技巧,字迹娟秀,像她的人一样认真。
笔试那天,考场设在食堂。
三十多个工友坐在塑料凳上,手里捏着笔,表情比上工还紧张。
冯力的小舅子坐在最前排,正低头把玩着笔,监考的人事专员假装没看见。
我握着笔的手有点抖,不是怕考不好,是怕这又是一场早就写好结局的戏。
成绩出来那天,公告栏前围满了人。
我的名字排在第三,冯力小舅子排在第五。
有人拍我的肩膀:“飞哥,行啊!”潘鹏笑得嘴都合不拢:“我就说你能行!”
可冯力的脸黑得像锅底,路过我身边时,故意撞了我一下:“别高兴太早,还有实操呢。”
实操考的是给变速箱换齿轮,正是我上次修好的那台机器。
潘鹏说得没错,它的齿轮槽有个隐蔽的磨损点,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我蹲在机器前,扳手转得飞快,周围的人都在小声议论,冯力站在旁边,脸拉得老长。
“好了。”我站起身,擦了擦手上的油。
考官试了试机器,点了点头:“合格。”
走出考场时,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孟浩然和潘鹏在门口等我,手里拿着瓶冰啤酒,塞到我手里:“不管结果咋样,你已经赢了。”
最后的名单在一周后公布,我的名字排在第二,冯力的小舅子排在第一。
公告栏前一片嘘声,有人骂“早就内定了”,有人劝我“别往心里去”。
冯力路过时,得意地冲我扬了扬下巴,像只斗胜的公鸡。
我站在公告栏前,看着自己的名字,突然笑了。潘鹏在旁边叹气:“你看,我说啥来着……”
“没事。”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至少我知道,我能考第三,能修好不被看好的机器。这就够了。”
那天晚上,我请潘鹏和孟浩然去王姐的地摊吃饭。
炒粉冒着热气,啤酒泡滋滋地响。
潘鹏喝多了,红着眼圈说:“小飞,在外是真难啊。”
“你帮了大忙了。”
我给他倒满酒,“你让我知道,这厂里不光有黑幕,还有人愿意把光亮透给你。”
看着远处车间的灯火,突然觉得那千分之一的机会,好像没那么渺茫了。
也许我这辈子也当不上副组长,也许永远要在这车间里拧螺丝、打铆钉,但至少我试过了,像上学时那样,拼尽全力,不管结果如何。
回宿舍的路上,潘鹏哼起了不成调的歌,是他老家的民谣。
月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三条正在生长的路。
我想起刚来时的迷茫,想起领到第一笔工资时的忐忑,突然觉得,这车间里的日子,好像没那么难熬了。
因为我知道,哪怕只有千分之一的机会,也要伸手去抓,就像抓住黑夜里的一点光,虽然微弱,却能照亮脚下的路。
第二天上工,我照样专注自己的工作。
冯力的小舅子穿着崭新的工装,耀武扬威地从旁边经过,我没理他,心里却憋着点劲。
这大概就是潘鹏说的“不一样”吧。
不是要打败谁,也不是要争个高低,只是不想被这暗无天日的生活磨平棱角,不想变成自己曾经害怕的样子。
哪怕机会只有千分之一,也要让它在心里发个芽,说不定哪天,就长成了参天大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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