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遗失的记忆
结社活跃的年代与自己童年记忆缺失的时期重叠。
这个念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在萧悦知的心湖中漾开一圈圈不断扩大、无法止息的涟漪。符号学专家的话语还在耳边回响,“认知重构”四个字带着某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分量,沉沉压在她的心头。
办公室里,同事们已经下班,只有她桌前的台灯还亮着一小片孤寂的光晕。窗外,城市的霓虹无声闪烁,勾勒出远楼冰冷的轮廓。白板上的案件信息密密麻麻,红色雨夜、诡异徽章、匿名电话、接连发生的仪式性谋杀……还有那个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如同幽灵般穿梭在案件缝隙中的男人——叶枫临。
一切都指向迷雾的深处,而那深处,似乎连接着她自己生命中一段刻意被遗忘,或者说,被某种力量强行抹去的过去。
她闭上眼,努力将思绪沉入那片被封存的黑暗。头痛,熟悉的、针扎般的细密疼痛开始在大阳穴搏动,像是大脑在发出警告,拒绝她的深入探询。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放松,忽略那不适感。
火光。
最先闯入意识的,总是那片跳跃的、橙红色的火光。不是温暖的壁炉,而是带着毁灭气息的、张牙舞爪的火焰,映照在幼小的她的瞳孔里,将恐惧灼烧进灵魂深处。
然后是哭声。谁的哭声?很遥远,又仿佛近在耳畔。不是她自己的,那哭声更加凄厉、无助,充满了绝望。还有一个……温暖的怀抱。那怀抱很紧,带着颤抖,一种她当时无法理解的、混合着悲伤与决绝的情绪透过相贴的肌肤传递过来。是谁在抱着她?气息很陌生,又莫名带着一丝源自生命本源的熟悉感。
恐惧。强烈的,几乎让她窒息的恐惧。不仅仅是因为火光和哭声,还有一种更深层的、对被抛弃、对未知、对即将发生的可怕事情的预感。
再往下,便是一片混沌的空白。就像一盘被强行洗掉的磁带,只剩下滋啦作响的噪音和零星几个模糊不清的片段影子。她试图抓住那些影子,它们却如同水中的游鱼,倏忽间便消失在意识的暗流里。
“呃……”萧悦知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呻吟,抬手用力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额头上已经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这种强行回忆带来的不仅是头痛,还有一种生理上的恶心感,胃部微微抽搐着。
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靠自己硬想,除了消耗精神和加剧痛苦,似乎毫无进展。这片记忆的禁区,像被一把生了锈的锁牢牢锁住,而她找不到钥匙。
或许……需要专业的帮助。
这个念头升起时,萧悦知内心是抗拒的。作为一名刑警,她习惯了自己掌控一切,习惯了解剖他人的心理,却极少将自己脆弱的一面暴露于人前,尤其是涉及到如此私密和可能不堪的过去。寻求心理援助,在警队内部虽然不被明说,但隐隐带着一种“能力不足”或“精神脆弱”的标签。她讨厌这种标签。
可是,案件的胶着,自身被卷入漩涡的中心感,以及那片空白记忆可能隐藏的关键线索,都在逼迫她做出选择。叶枫临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安的了然。他是不是知道什么?关于她的过去?
这种被蒙在鼓里,尤其是可能被一个身份不明的神秘人物窥破秘密的感觉,比单纯的记忆缺失更让她难以忍受。
第二天,萧悦知请了两个小时的假,按照预约时间,走进了一位与警队有合作关系的资深心理医生,陈明轩博士的咨询室。
咨询室布置得温馨而简洁,米色的沙发,柔和的灯光,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薰衣草精油香气,意在让人放松。但萧悦知挺直的脊背和紧抿的嘴唇,无不显示着她的紧绷。
“萧警官,放轻松,这里很安全。”陈医生年约五十,戴着金丝边眼镜,语气温和而富有磁性,“你可以选择你想说的任何内容,我们今天的谈话,目标是帮助你梳理情绪,探索那些让你感到困扰的记忆片段,而不是强行挖掘。”
萧悦知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陈医生,我最近在处理一个案子,遇到了一些……和我童年一段模糊记忆可能相关的东西。我试图回忆,但每次深入,都会引发剧烈的头痛和不适,而且什么都想不清楚。”
“能描述一下你能想起的片段吗?任何细节都可以,不需要逻辑。”陈医生引导着。
萧悦知斟酌着词语,避开了案件的具体细节,只描述了那些反复出现的感官碎片:“……火光,很大的火,好像在晚上。有哭声,不是我的。还有一个……抱着我的人,感觉很悲伤,很绝望。然后就是非常强烈的害怕。”
“抱着你的人,有什么特征吗?声音,气味,或者衣服的触感?”
萧悦知努力回想,眉头紧锁,头痛又开始加剧:“……看不清。很模糊。感觉……很用力,抱得很紧。气味……好像有一点消毒水的味道?不太确定。”
“消毒水……”陈医生若有所思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那么,这段记忆的最后,是什么?或者说,你是怎么脱离那个场景的?”
脱离?
萧悦知愣住了。她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记忆的碎片终止于那片几乎实质般的恐惧,然后就是一片空白。她是怎么离开火场的?是谁救了她?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她老实地回答,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茫然,“就像……电影放到最紧张的时候,突然断电了。一片漆黑,什么都没有。”
“这是一种常见的心理防御机制。”陈医生解释道,“当个体经历无法承受的巨大创伤时,大脑可能会选择性地封闭那段记忆,以保护主体免受持续的心理伤害。这种封闭有时是完整的遗忘,有时是像你这样,只剩下一些剥离了上下文的情感碎片和感官印象。”
“所以,我的记忆可能不是自然遗忘,而是……被‘屏蔽’了?”萧悦知抓住了关键词。
“可以这么理解。是潜意识层面的自动屏蔽。”陈医生点点头,“强行回忆往往效果不佳,甚至会加重心理负担。我们通常采用一些更温和的方式,比如自由联想、催眠疗法等,尝试与潜意识沟通,在不引发强烈抗拒的情况下,逐步接近被封锁的记忆。”
“催眠?”萧悦知微微蹙眉。作为执法人员,她对这种看似不够“科学严谨”的方法本能地抱有疑虑。
“是的。在深度放松的状态下,潜意识的大门可能会松动一些。当然,这需要你完全的信任和配合,而且过程是可控的,你随时可以叫停。”陈医生看出她的顾虑,温和地解释,“我们不必今天就尝试。你可以先适应一下这里的环境,我们建立基本的信任关系后再进行。”
接下来的时间,陈医生又询问了一些关于萧悦知当前工作压力、睡眠状况的问题,并教了她几个简单的放松技巧。萧悦知配合着,但心思早已飘远。催眠……如果真的能打开那把锈锁,看到真相,哪怕只是冰山一角,或许也值得一试。毕竟,那个所谓的“认知重构”秘密结社,听起来就与意识操控脱不了干系。如果她的记忆真的被动过手脚……
离开咨询室时,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萧悦知眯起眼睛,感觉心情并没有变得轻松,反而更加沉重。陈医生的话证实了她的猜测,她的记忆缺失极不寻常。这不仅仅是个人的伤痛,很可能与眼下棘手的案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她回到警局,试图将精力重新投入到案件分析中。技术科那边对徽章材质和符号雕刻手法的溯源还在进行,进展缓慢。对“心象”心理咨询中心的初步外围调查也没有发现明显疑点,负责人表示会全力配合警方工作。一切看似正常,却处处透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平静。
傍晚时分,她再次翻看现场照片和符号资料,目光停留在那枚最初在红色雨夜受害者手中发现的徽章特写上。冰冷的金属,扭曲而古老的符号,仿佛一只窥视着现实世界的眼睛。她下意识地用手指在桌面上临摹着那个符号,复杂的线条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
突然,一个极其微弱的、类似金属摩擦的冰冷触感记忆碎片闪过脑海,短暂得几乎像是错觉。不是这枚徽章,是另一种……更小,更光滑的……圆形金属片?上面似乎也有刻痕?
她猛地停下手指,心脏漏跳了一拍。那是什么?是记忆吗?还是因为过度关注徽章而产生的联想?
还没等她想明白,搭档大刘拿着一份文件走了过来:“悦知,刚收到的,‘心象’中心提供的一部分已注销客户的名单,时间范围按你要求的,扩大到了十五年前。数据量有点大,得慢慢筛。”
“谢谢。”萧悦知接过文件,强迫自己将注意力从那个闪回的碎片上移开,开始浏览名单。一个个陌生的名字和简单的信息记录从眼前滑过,大部分是成年人,偶有几个未成年人登记的心理咨询记录。
她的目光快速扫过,直到一个熟悉的名字闯入视线——叶岚。一个很常见的女性名字,但后面备注的联系地址,竟然是她童年时居住过的那个老街区,那个在她记忆中被大火焚毁、早已拆迁重建的地方。时间,也大致对得上。
叶岚……是谁?邻居?亲戚?她毫无印象。但地址的关联性让她无法忽视。她将这个名字重点标记下来,准备后续深入调查。
就在她凝神思考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停在办公桌旁。萧悦知抬起头,意外地看到了叶枫临。
他今天穿了一件深灰色的立领衬衫,身形修长挺拔,脸上依旧带着那种让人捉摸不透的浅笑,手里拎着一个纸袋,散发出食物的香气。
“萧警官,还在加班?看来警队的咖啡不太提神。”叶枫临将纸袋放在她桌上,里面是一杯热饮和一份看起来精致的三明治,“路过一家新开的店,顺便带的。放心,没下毒。”
他的语气轻松自然,仿佛他们已是相识多年的老友。萧悦知却没有心情与他周旋,她盯着他,直接问道:“叶枫临,你对我们正在调查的这个符号,或者说它背后可能代表的结社,了解到底有多深?”
叶枫临挑眉,似乎对她的直接有些意外,但很快恢复了那副慵懒的神态,拉过一把椅子在她对面坐下:“比你们档案库里的记录深一点,但也没到无所不知的地步。怎么,萧警官遇到瓶颈了?”
“我只是在想,‘认知重构’……”萧悦知缓缓说道,目光锐利地审视着他脸上的每一丝细微变化,“这种概念,听起来就很适合用来洗脑,或者……篡改记忆。”
叶枫临拿起那杯热饮,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眼神在氤氲的热气后显得有些模糊:“记忆是个很奇妙的东西,萧警官。它并不像我们以为的那样牢靠。环境影响、强烈的情感冲击、甚至高超的催眠技巧,都可能让它产生偏差,或者……丢失关键部分。”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补充道,“有时候,忘记,未必是坏事。”
“但对警察来说,真相高于一切。”萧悦知寸步不让,“无论那真相多么令人难以承受。”
叶枫临看着她,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欣赏又或是别的什么情绪,快得让人无法捕捉。“很符合你性格的回答。”他轻笑一声,放下杯子,目光不经意般扫过萧悦知摊开在桌面的文件夹——那里夹着几张她为了刺激记忆而从家里旧相册找来的童年照片复印件。
其中一张,是她在幼儿园毕业汇演上扮演小蝴蝶的照片,穿着可爱的蓬蓬裙,脸上画着夸张的腮红,对着镜头笑得没心没肺。那是大火发生前一年拍的照片。
叶枫临的目光在那张照片上停留了足足有两秒钟。
萧悦知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这一瞬间的异常。那不是简单的打量,那眼神深处,闪过了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怀念,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甚至……还有一丝深深的愧疚?
那眼神太快了,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尚未荡开便已消失无踪。当叶枫临再次抬起眼时,里面已经恢复了惯有的平静与深邃,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萧悦知的错觉。
“很可爱的照片。”他语气平淡地评论道,听不出任何波澜。
但萧悦知的心脏却猛地一紧。他认识这张照片?或者说,他认识照片里的那个小女孩?在那个时间点?
她不动声色地将文件夹合上,状似随意地问道:“叶先生似乎对我的过去很感兴趣?”
叶枫临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并不存在的褶皱,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我对所有‘特别’的人和事都抱有好奇心,萧警官无疑是其中最特别的一个。”他指了指纸袋,“趁热吃,熬夜伤身。我先走了,有新的发现,或许我会再联系你。”
说完,他不再给萧悦知追问的机会,转身迈着从容的步伐离开了办公室,留下一个挺拔而神秘的背影。
萧悦知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又低头看了看那张“小蝴蝶”的照片,心中的疑云如同窗外渐渐弥漫的夜色,越来越浓。
叶枫临那一刻的眼神,绝非偶然。
他一定知道什么。关于她的童年,关于那场大火,关于那段遗失的记忆。
她拿起那张被重点标记的“叶岚”的资料,又看了看叶枫临离开的方向。姓叶……是巧合吗?
头痛似乎又隐隐袭来,但这一次,伴随着疼痛的,还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必须要揭开真相的决心。无论那片遗失的记忆里隐藏着怎样的魔鬼,她都必须去面对。因为那不仅是她个人的谜团,更可能是解开这一系列血腥谜案的关键钥匙。
她打开叶枫临带来的三明治,机械地咬了一口,味同嚼蜡。脑海里反复回放着陈医生的话、那个闪回的冰冷金属触感、名单上的“叶岚”,以及叶枫临那个复杂难辨的眼神。
所有的线索,似乎都开始朝着她个人的过去汇聚、缠绕,编织成一张巨大而危险的网。而她,正站在网的中心。
夜渐深,办公楼里越发安静。萧悦知没有离开,她重新打开文件夹,拿出那张幼儿园照片,久久凝视。照片里小女孩无忧无虑的笑容,与她现在身处迷雾、被无形之手推向未知深渊的处境,形成了残酷而鲜明的对比。
她伸出手指,轻轻拂过照片上那个模糊的、作为背景的幼儿园滑梯。在滑梯的阴影处,似乎还有一个更小的、几乎被忽略的孩子身影,背对着镜头。
以前从未注意过这个细节。
那个背影……是谁?
记忆的深潭,似乎因为外界的不断搅动,开始泛起一丝丝浑浊的泥沙。而潭底的东西,正挣扎着,想要浮出水面。
萧悦知知道,她的追寻,不再仅仅是为了正义和真相,也是为了找回那个迷失在火光与哭声中的,小小的自己。
这一夜,注定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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