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这座曾经繁花似锦、被李秀成经营为太平天国苏福省心脏的城池，此刻已笼罩在末日的阴霾中。城墙上弹痕累累，昔日秀美的园林里杂草丛生，亭台倾颓。街道冷清，商铺紧闭，空气中弥漫着硝烟、恐慌和绝望的气息。
忠王府（拙政园）内，更是一片萧索。李秀成独自站在“远香堂”前，望着池中残败的枯荷和倒映着铅灰色天空的寒水。他比数月前更加消瘦憔悴，眼窝深陷，鬓角染霜，那身洗得发白的旧王袍穿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长江北岸的血色溃败，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元气和主力精锐。如今，李鸿章淮军、戈登的常胜军以及卷土重来的清军，正从四面八方如同铁钳般向苏州合围。城内，人心浮动，降意暗生，纳王郜永宽、康王汪安钧等将领的异动，已如秃子头上的虱子。
“殿下！” 慕王谭绍光脚步匆匆，一脸焦灼地闯入，“探报！李妖头（李鸿章）主力已抵浒墅关！戈登的洋枪队炮口直指阊门！郜永宽、汪安钧等人…今日密会数次，行踪诡秘！苏州…守不住了！”
李秀成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了然。他走到案前，抚摸着那张描绘着太平天国疆域的旧舆图，手指最终停留在天京的位置。
“绍光，”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收拾一下…我们…弃城。”
“弃城？！” 谭绍光虽然知道局势危急，但亲耳听到李秀成说出这两个字，还是浑身一震。苏州，是忠王的心血，是苏南的象征！
“守，是坐以待毙，徒增伤亡。” 李秀成目光决然，“天京…天京更需要我们！天王…还在城里！” 最后一句，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沉重和执念。他看向谭绍光，“你速去准备，集中我们还能掌握的嫡系老兄弟，轻装简从，今夜…突围！目标——天京！”
“那…郜永宽他们？” 谭绍光眼中杀机一闪。
李秀成疲惫地摆摆手，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人各有志…强求不得。随他们去吧…但愿…他们能得善终。” 他深知郜永宽等人已与清军暗通款曲，苏州陷落已成定局，留下，只能成为他们投降的筹码或祭品。不如趁乱，带核心力量回援天京，做最后一搏。
当夜，苏州城暗流涌动。李秀成、谭绍光带着数千誓死追随的广西老兄弟，如同幽灵般，悄然从胥门附近一处防守薄弱的缺口潜出。身后，苏州城在黑暗中沉默，仿佛一头即将被吞噬的巨兽。李秀成最后回望了一眼忠王府的方向，那里承载了他半生的心血与梦想。他咬紧牙关，狠心转头，融入了无边的夜色。不久，苏州城内爆发了郜永宽等人刺杀谭绍光（未遂，谭绍光已随李秀成离开）、献城投降的惊天巨变。
李秀成率残部一路向南急行，摆脱追兵，终于抵达了侍王李世贤控制的溧阳地界。溧阳大营，成了这支疲惫之师暂时的避风港。
侍王大营内，炭火烧得正旺，却驱不散空气中的寒意。李世贤，这位李秀成的堂弟、同样骁勇善战的年轻王爷，此刻剑眉紧锁，焦躁地在帐内踱步。他刚刚听完李秀成讲述放弃苏州、欲回天京的计划。
“大哥！你糊涂啊！” 李世贤猛地停下脚步，转身对着坐在炭火旁、沉默不语的李秀成吼道，声音里充满了痛心和愤怒，“天京是什么地方？那是口活棺材！是曾妖头（曾国荃）掘好了坟、等着埋人的地方！你现在回去，不是自投罗网是什么？！”
李秀成低着头，用一根木棍无意识地拨弄着炭火，火星噼啪作响。他没有反驳。
“你看看你带回来的这些人！” 李世贤指着帐外，“几千个！个个带伤，人人面黄肌瘦！靠这点人马，就想冲破雨花台的铁桶阵？去救那个…那个坐在金龙殿里念经等死的‘万岁’？” 他对洪秀全的不满，已毫不掩饰。“洪秀全他信过谁？他把你当什么？革你王爵，逼你北进，害死几十万兄弟！现在又召你回去陪葬！大哥！醒醒吧！”
李世贤冲到李秀成面前，蹲下身，抓住他的胳膊，眼神恳切：“大哥！听我的！别回天京了！留在溧阳！苏南虽丢，浙西、赣东、闽北，还有我们的地盘！我李世贤手上还有数万能战的兄弟！我们合兵一处，以溧阳、广德为根基，进可图浙赣，退可入闽粤！学当年翼王（石达开），未必不能打出一片新天地！总好过回天京白白送死啊！”
帐内一片死寂。只有炭火的噼啪声和李世贤粗重的喘息。李秀成缓缓抬起头，火光映照着他苍老而疲惫的脸。他看着眼前年轻气盛、充满不甘的堂弟，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欣慰，有理解，更有一种难以撼动的固执。
“世贤…” 李秀成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你的心意…大哥明白。你说的…或许是对的。”
李世贤眼中闪过一丝希望。
“但是，” 李秀成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无比坚定，“天京，是‘天父’所赐的‘小天堂’，是天王所在！是国都！我李秀成，生是天国的臣，死是天国的鬼！天王纵有千般不是…他终究是天王！天京危在旦夕，我身为臣子，岂能坐视？岂能…另作他谋？”
他站起身，走到帐门口，掀开帘子，望着北方沉沉的黑夜，仿佛能穿透数百里空间，看到那座被重重围困的孤城：“我意已决。就是死…也要死在天京城头，死在朝阳门下！”
李世贤的希望彻底破灭，取而代之的是愤怒和不解！“大哥！你…你这是愚忠！是去送死！” 他气得浑身发抖，“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去跳火坑！”
接下来的几天，溧阳大营气氛异常紧张。李世贤一面好言相劝，一面暗中调兵遣将。他决心用强！他要扣下李秀成！甚至不惜用武力将他“请”去自己在浙江或福建的基地，远离天京这个死地！
李秀成何等敏锐？他很快察觉到了李世贤的意图和营中异样的调动。部将也悄悄向他汇报：侍王已密令心腹将领，准备在明日的军事会议上“劝谏”，若忠王执意要走，便“礼送”其去浙西，实则是武装押送软禁！
当夜，寒风凛冽。李秀成独自坐在昏暗的油灯下，面前摊着一封刚刚写好的、给李世贤的信。信很短，只有寥寥数语：“世贤吾弟：兄心已决，勿念。天京路远，兄先走一步。勿追，勿念。各自珍重，来生…再做兄弟。”
他吹熄油灯，脱下显眼的王袍，换上一身最普通的士兵棉袄，将佩刀用布裹好背在身后。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相对安全的溧阳大营，看了一眼李世贤帅帐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愧疚和决绝。然后，他悄无声息地闪出营帐。
营门外，几名最忠心的亲兵牵着几匹早已备好的快马，在寒风中等待。他们都是跟随李秀成从广西杀出来的老兄弟，明知此去九死一生，亦无怨无悔。
“殿下……” 亲兵队长低声道，声音哽咽。
“走！” 李秀成翻身上马，动作依旧矫健，压低声音，“走宜兴小路！避开大路关卡！直奔天京！”
几匹快马，如同离弦之箭，刺破溧阳冬夜的寒风与黑暗，向着北方——那座注定陷落的孤城，绝尘而去！马蹄声在寂静的山道上敲打出急促而悲怆的节奏，那是孤臣奔向末路的最后足音。
当李世贤次日清晨发现人去帐空，只留下那封诀别信时，他暴怒地掀翻了桌案，仰天长啸，充满了愤怒、不甘和深切的悲痛：“大哥！你糊涂！糊涂啊——！”他知道，这一别，便是永诀。李秀成此去，不是奔向天国，而是义无反顾地踏入了为他准备好的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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