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大步走回书案,一把抓起那支兼毫大笔,饱蘸浓墨。笔锋悬在铺开的奏疏黄绫之上,微微颤抖,墨汁凝聚欲滴。书斋内落针可闻,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聒噪的蝉鸣。沈葆桢屏住呼吸,看着总督脸上那交织着凛然正气与孤臣孽子般决绝的神情。
终于,左宗棠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彻底抹去,化为一片冰冷的坚定。他手腕一沉,力透纸背,在那象征着无上权威的黄绫上,落下第一个字!笔走龙蛇,字字如刀,将洪天贵福确已逃出天京、被广德残部接应、洪仁玕已赴广德迎驾、湖州长毛奉伪幼主之名顽抗等情,以及李秀成供词为证,条分缕析,直陈御前!奏疏末尾,他更以斩钉截铁之语写道:
“……是洪福瑱未死,确凿无疑!贼挟伪主,其焰复炽,非雷霆之势,无以靖东南余孽!臣职在疆圻,不敢以同僚之谊而废国事,不敢以避嫌之私而匿实情!伏乞圣鉴!”
最后一笔落下,力透纸背。左宗棠掷笔于案,发出一声闷响。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额角却已渗出细密的汗珠。窗外,夕阳的余晖将他的身影拉得老长,孤峭地投在书斋冰冷的地面上。
江宁,两江总督行辕的书斋内,那份明黄刺目的谕旨依旧摊在案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曾国藩的脸色已从最初的惊怒中平复下来,但那份铁青依旧沉淀在眉宇之间,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阴沉。他背着手,在书斋内缓缓踱步,每一步都踏得极沉。冰盆的寒气似乎再也无法驱散室内的压抑。
“大哥!”曾国荃的声音带着焦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他刚从前线赶回,甲胄未卸,“朝廷这是要追责啊!湖熟防军那群废物!还有李秀成那厮,临死还要反咬一口!我们……”
“够了!”曾国藩猛地停步,低沉地喝断弟弟的抱怨。他转过身,目光如冰冷的锥子,刺得曾国荃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追责?朝廷要的是结果!要的是洪天贵福的人头!要的是东南彻底平定!”
说罢,曾国藩不再看他,重新坐回紫檀木大案后。他重新提起笔,蘸饱了墨。这一次,笔锋不再沉稳,而是带着一种狠厉的决绝,在雪白的奏疏纸上疾书。奏疏里,他痛陈“幼逆自焚”乃前线将士所见,并非他凭空捏造;他指责左宗棠“虚张声势”,不过是在浙江战事胶着之际“张大其词,邀功请赏”;他更翻出旧账,尖锐地指出当年左宗棠克复杭州时,亦有数万长毛溃围而出,朝廷亦未深究,如今“纵有数百逸贼窜入湖州,亦当暂缓参办,以安将士之心”。
每一个字,都是他精心打磨的武器,试图在朝廷的诘难和左宗棠的刀锋下,守住自己摇摇欲坠的防线。他捻着冰冷的菩提子,目光落在对面墙壁那幅巨大的舆图上,“湖州”二字如同烧红的烙铁,刺得他眼底生疼。
奏疏写完,他当即命人将奏疏以六百里加急发往京师。随后,他焦急地等待朝廷的反应,等那道决定风向的圣裁。
“报——!六百里加急!军机处廷寄!”
亲兵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打破了死寂。那份熟悉的明黄封套再次被呈上案头。曾国藩的心,如同被无形的手攥紧,猛地沉了一下。他拆封的手,竟有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黄绫展开,朱红的御批如同滚烫的岩浆,灼烧着他的视线:
“……朝廷于有功诸臣,不欲苛求细故。”
开篇一句,让曾国藩紧绷的神经微微一松,仿佛溺水者抓住了一根浮木。朝廷还是顾念他平定巨寇之功的!他急切地往下看去,目光扫过对他奏疏中辩解之词的只字未提,却精准地落在了对左宗棠的评语上:
“该督(谓左宗棠)于洪幼逆之入浙则据实入告,于其出境则派兵跟追,均属正办。”
“均属正办”四字,朱笔圈点,力透纸背!如同四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曾国藩脸上!朝廷用最无可辩驳的措辞,肯定了左宗棠每一步行动的正当性与忠诚!他指责左宗棠“虚张声势”、“邀功请赏”的奏疏,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更刺目的还在后面:
“所称‘此后公事仍与曾国藩和衷商办,不敢稍存意见’;尤得大臣之体,深堪嘉尚。”
“深堪嘉尚”!朱批如血!左季高那番“和衷商办”、“不敢稍存意见”的漂亮话,竟被朝廷视作“大臣之体”的典范,大加褒扬!这无异于在满朝文武面前宣告:左宗棠是顾全大局的忠臣,而他曾国藩,则是那个需要被“顾全”、需要对方“不敢存意见”的、心胸狭隘之人!
最后一句,更像是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曾国藩的心窝:
“朝廷所望于该督者,至大且远,该督其益加勉励,为一代名臣,以副厚望。”
“一代名臣”!
这四个字,如同九天惊雷,在曾国藩的脑海中轰然炸响!煌煌谕旨,竟以如此直白、如此期许、如此不容置疑的口吻,将“一代名臣”的冠冕,提前加诸于左宗棠头上!这已不仅是对左宗棠此次行为的肯定,更是对其未来地位、对整个湘军派系格局的重新界定!朝廷的厚望、未来的柱石,已然指向了杭州!
书斋内死寂无声。冰盆散发出的寒气似乎瞬间凝结成了冰针,刺入骨髓。曾国藩捏着那份明黄谕旨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指节惨白,微微颤抖。那份黄绫在他掌中,重逾千钧,又烫如烙铁。他死死盯着“一代名臣”那四个朱红大字,眼前阵阵发黑。左季高那张精悍、带着几分睥睨之色的脸,仿佛透过黄绫,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嘴角挂着一丝冰冷的、胜利者的嘲弄。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又被他强行咽下。额角的冷汗,终于汇聚成滴,顺着刻板的鬓角缓缓滑落,砸在紫檀木光滑的案面上,发出极其轻微的“啪嗒”声。这声音在死寂的书斋里,却如同惊雷。他苦心孤诣的辩解,他拉出赵三元顶罪的断腕之举,在朝廷这轻飘飘一句“不欲苛求细故”和给予左宗棠“深堪嘉尚”、“一代名臣”的煌煌褒奖面前,显得如此拙劣,如此……不堪一击。
“好……好一个‘据实入告’……好一个‘深堪嘉尚’……好一个……‘一代名臣’!” 曾国藩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喉间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低哑声音。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的冰渣。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瞬间蔓延至头顶,将那份燥热彻底浇灭,只剩下冰冷的空虚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慌。
他苦心经营的“中兴名臣”之位,似乎已在这道谕旨的煌煌天威下,裂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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