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三关简陋的“会盟”后,新捻军的骨架算是立了起来,可血肉如何填实,却是个要命的问题。残存的太平军多是步卒,带着天京陷落后的沉重创伤和建制破碎的茫然。而捻军,则是一群习惯了呼啸而来、卷掠而去的马背豪客,对赖文光口中“结阵而战”、“天国大义”那一套,骨子里透着疏离。
推赖文光为共主,是张宗禹在篝火旁沉默后的决断。他看重的,是赖文光眼中那口深井里尚未熄灭的火焰,是那份在绝境里依然能清晰指出僧格林沁死穴的冷酷清醒。但捻军兄弟们的嘀咕,却像鄂北深秋的冷风,无孔不入。
“赖丞相?”任化邦的声音在新建的简陋议事棚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挖苦,他故意把“丞相”二字咬得极重,手里把玩着一柄寒光闪闪的攮子,“兄弟们服气你指路,可这路……怎么走?难不成还像以前的长毛,排着方阵,唱着圣歌,等着僧妖的骑兵碾过来?” 他斜睨了一眼坐在上首、披着捻军旧皮袄的赖文光,“咱们捻子,讲究的是快!是飘!打不过就跑,追不上就散,耗也耗死他!带着这些……”他下巴朝棚子外正艰难练习骑马、不时摔得人仰马翻的太平军步卒方向扬了扬,“……这些拖累,怎么快?怎么飘?”
棚内光线昏暗,潮湿的木柱散发着霉味。几个捻军头领闷头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看不清神色,但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态度。陈得才坐在赖文光下首,脸色铁青,手按在腰间刀柄上,指节捏得发白。那些被任化邦称为“拖累”的,是他从尸山血海里带出来的老兄弟!
赖文光端坐不动,仿佛没听见那刺耳的讥讽。他面前摊着一张更为详尽的鄂豫皖地图,上面用炭笔和朱砂做着只有他自己才完全明白的标记。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烟雾,直接落在张宗禹脸上。张宗禹抱着臂膀靠在门框上,阴影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锐利如鹰,正审视着赖文光,也审视着棚内涌动的暗流。
“任旗主说得对。”赖文光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投入滚油,让棚内瞬间安静下来。他竟顺着任化邦的话头往下说!“拖累,必须甩掉。” 这句话像刀子,狠狠捅在陈得才心口,他猛地抬头看向赖文光,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痛楚。
“但不是甩人,”赖文光紧接着道,语气斩钉截铁,“是甩掉两条腿!”他“霍”地站起身,走到棚子中央,手指狠狠戳在地图上,“僧格林沁数万铁骑,纵横平原,来去如风。我们靠什么跟他周旋?靠两条腿跑?跑得过马吗?靠钻山沟?山沟能躲一时,能躲一世吗?僧妖有的是粮饷人马,耗得起!我们呢?耗到最后,就是山穷水尽,饿死、冻死、被搜出来杀死!”
他猛地转过身,目光扫过每一个捻军头领的脸,最后再次定格在张宗禹身上,一字一句,如同铁锤砸在铁砧上:“唯一的活路,唯一的杀路,就是比僧妖更快!比他更飘!他追,我们跑;他歇,我们咬;他散,我们聚!化整为零,聚零为整,让他疲于奔命,首尾难顾!而要快,要飘,靠什么?”他猛地指向棚外,“靠马!靠骡!靠每一个兄弟胯下,都有四条腿!”
“全员骑兵?”角落里一个捻军老捻失声叫了出来,烟袋锅都忘了磕,“赖……赖头领,这……这得多少牲口?十万张嘴啊!咱们捻子兄弟也不是人人都有好马的!” 这问题,问到了所有人心坎上。太平军残部加上捻军各部,人数近十万,要人人有马骡,简直是天方夜谭。
赖文光的脸上没有任何不切实际的狂热,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没有好马,劣马也行!没有马,骡子、健驴,只要能跑起来,都行!”他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更重的分量,“至于牲口……鄂北、豫南、皖西,清妖的马场,富户的庄子,运粮运饷的清妖车队……哪一处不是我们的‘马源’?僧妖送上门来的,为何不要?” 他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寒芒,“至于人……淘汰的不是兄弟,是步卒的身份!从今日起,没有步卒,只有骑兵!骑不了马?练!摔断骨头也得练!练不会骑马,跟不上队伍,跟不上‘日行百里’的脚程,那就只能……” 他顿了顿,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但棚内的寒意陡然加剧。跟不上队伍的步兵,在僧格林沁铁骑的绞杀下,结局只有一个。
“淘汰步兵?”陈得才终于忍不住,声音嘶哑地开口,带着压抑的悲愤,“文光!那些都是跟着天王、跟着我们一路血战过来的老兄弟!他们……”
“得才!”赖文光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严厉和痛楚,“你想让他们都死在平原上,被僧妖的马蹄踏成肉泥吗?!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跟不上,就是死!给他们马,逼他们上马背,是给他们一条活路!给新捻军一条活路!”他胸膛剧烈起伏,眼中那口深井终于翻涌起压抑不住的巨浪,“妇人之仁,只会害死所有人!包括你我!” 他最后一句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陈得才心上,也砸在棚内每一个人的心上。陈得才张了张嘴,最终颓然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
棚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门外呼啸而过的寒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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