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江宁城外的荒芜田野间,也悄然发生着变化。
几个穿着短褂、带着农具的汉子,小心翼翼地踏进一片长满半人高蒿草的荒地。他们是第一批响应“招垦令”返乡的农民。一个中年汉子用锄头用力刨开板结的泥土,翻出底下黝黑的、带着蚯蚓的新土,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对身边的同伴说:“李三哥,你看这地!荒了几年,底下的肥力倒还在!官府说了,头两年赋税轻得很,垦熟了就是咱自己的!明年开春,撒上种子,总能有口饱饭!”
同伴用力点头,眼中也燃起了希望。
远处,隐约可见官府派来的小吏,带着简陋的丈量工具,在几个乡绅的陪同下,正在另一片荒地上指指点点,进行着初步的清丈工作。虽然百废待兴,但土地,这最根本的命脉,终于开始重新连接起破碎的生机。
总督衙门内,曾国藩并未止步于眼前。他深知文教乃人心所系,秩序重建之本。
“惠甫,你亲自去一趟‘惜阴书院’旧址,”曾国藩对赵烈文吩咐道,他拿起一份自己亲自圈阅批注的书单,“虽百废待兴,但弦歌不可绝。着江宁府先行拨银,清理废墟,搭建简易书斋。按此单所列书目,先从藩库官刻书版中挑选急需的经史子集,尽快刊印一批。再寻访尚在江宁的饱学宿儒,不拘出身,只要品学兼优,愿为蒙童开讲者,皆可延请入院。束修从优。告诉那些老儒生,国家艰难,文脉不绝,端赖薪传。”
他的目光落在书单上《大学》、《论语》、《孟子》等书名上,眼神深邃。他知道,重建的不仅是屋舍,更是人心中的秩序与敬畏。
赵烈文郑重接过书单:“涤帅用心良苦!卑职定当竭力办妥。只是……眼下库帑空虚,各处都要用钱,这书院……”
曾国藩摆摆手,打断他:“再穷,不能穷了教化。银子,我会想办法,从别处省出来。你去办便是。”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冬去春来,同治五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格外早。虽然战争的伤痕远未抚平,但江宁城内外,已悄然萌动着复苏的气息。
秦淮河上,淤塞的河段被分段疏浚,河水虽未清澈见底,却已能行船。几艘载着粗陶器皿、山货土产的乌篷船,小心翼翼地穿行在尚未完全清理的河道中,船夫悠长的号子声,时隔多年,再次在河面上飘荡起来。虽然不复往昔画舫如织的繁华,但这粗粝的生机,却更加真实可贵。
城东栖流所附近,几间简陋的草棚被改成了临时的蒙馆。一个须发皆白、穿着洗得发白长衫的老秀才,正带着十几个衣衫虽旧却洗得干净的孩子,摇头晃脑地诵读着《三字经》。稚嫩的童音在春日的暖阳下飘荡:“人之初,性本善……”这微弱而清晰的读书声,穿透了瓦砾堆,如同初生的嫩芽,顽强地宣告着某种古老秩序的回归。
总督衙门后院,几株老梅开得正好,幽香浮动。曾国藩难得地放下公务,在赵烈文的陪同下,于梅树下缓缓踱步。他依旧清瘦,眼疾未愈,但眉宇间那股沉郁焦虑之气似乎淡了些许。他望着枝头怒放的红梅,又望向远处城垣外隐约可见的新绿田野,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
“惠甫,你看这梅,经霜愈艳。江宁城,亦如这梅啊。十年兵燹,膏腴之地化为蒿莱,百万生灵涂炭……此皆我辈未能弭祸于未萌之罪愆。”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沉凝而坚定,“然逝者已矣,生者何辜?朝廷授我两江之节,非为追咎过往,实为再造将来。减赋垦荒,是为养民力;设厂施粥,是为活饥黎;兴学重教,是为正人心。此皆固本培元之策,急不得,却也……拖不得。”
一阵春风吹过,梅瓣如雨,簌簌落在他的肩头和花白的鬓角。曾国藩伸手拂去花瓣,动作缓慢却坚定。
“僧王殁于曹州,捻匪北窥京畿,朝廷倚重东南之饷源更甚往昔。两江之恢复,快一分,则大局稳一分;慢一步,则天下危一分。” 他收回目光,看向赵烈文,眼神中既有深重的忧患,也有破釜沉舟的决心,“这休养生息,并非高卧林泉,实乃另一场……无声之战!关乎国运,关乎亿万生民之存续!吾辈……唯有夙夜匪懈,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而已。”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如同沉重的鼓点,敲打在江宁初春的暖阳里,也敲打在帝国东南这片刚刚开始愈合的土地上。远处,秦淮河疏浚的号子声隐隐传来,与蒙馆的读书声交织在一起,在这座饱经沧桑的古城上空,艰难而执着地,谱写着一曲名为“复苏”的、沉重而充满希望的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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