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疏浚的号子声已变得规整有力,城外新垦的田地里,稻穗初孕,在微风中泛起青涩的绿浪。栖流所里的粥棚虽未撤去,但领取稀粥的面孔明显少了些菜色,多了点活气。惜阴书院简陋的讲堂内,童声琅琅,诵读着“大学之道,在明明德”。这座饱受摧残的巨城,在曾国藩“休养生息”的政令下,如同一个重伤初愈的病人,正极其缓慢而艰难地恢复着一丝元气。总督衙门后园那几株老梅,虽未到花期,枝叶却比去岁显得更见精神。
签押房内,依旧堆叠着如山的文牍。曾国藩正凝神批阅一份关于江宁织造局恢复试开工的条陈。他提笔蘸墨,在“招募旧日熟手匠人,以工代赈”一行下,重重画了一个圈,以示嘉许。案头,一盏清茶早已凉透,他亦浑然未觉。连日来,他正与赵烈文等人密议,筹划着如何利用即将到来的秋赋,在保证京饷的前提下,挤出些银子来,将江宁城几处关键的水利沟渠彻底疏通一遍。农桑乃本,水利更是本中之本。
就在这时!
一阵极其急促、带着金铁交鸣般铿锵节奏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骤雨般敲碎了总督衙门周遭的宁静,也敲碎了签押房内专注的氛围!
曾国藩握笔的手微微一顿,一滴墨汁无声地洇在宣纸上。他缓缓抬起头,仅存的左眼目光投向紧闭的房门。一种久历风波的本能,让他心头掠过一丝不祥的阴翳。这种蹄声,这种节奏,只能是传递最紧急军情的驿马!
“报——!八百里加急!军机处廷寄!!”辕门外,驿卒嘶哑变调的吼声穿透门窗,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感!
几乎是同时,签押房门被猛地推开!赵烈文脸色凝重,手中捧着一个明黄色、插着三根染血羽毛的廷寄密匣,疾步而入:“涤帅!京师八百里加急!军机处廷寄密旨!”
空气瞬间凝固。
曾国藩缓缓放下笔,动作沉稳依旧,但起身时,那清癯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走到赵烈文面前,伸出枯瘦却异常稳定的手,接过了那沉甸甸的密匣。匣子上,那三根象征十万火急、染着象征驿马奔驰溅上尘血的羽毛,如同三把淬毒的匕首,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沉默地走回公案后,坐下。取过裁纸刀,动作缓慢而精准地剔开封口的火漆。随着“咔哒”一声轻响,匣盖开启。里面是一卷用明黄绫子包裹的谕旨。
赵烈文屏息凝神,侍立一旁,目光紧紧盯着曾国藩的脸。
曾国藩展开黄绫,目光落在谕旨那熟悉的、属于两宫太后和幼帝(由军机代笔)的朱批字迹上。他看得很慢,很仔细。起初,脸上并无太多表情,只有阅文时的专注。然而,随着目光下移,他握着谕旨边缘的手指,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那是一种竭力压抑却无法完全控制的生理反应。
他的眉头越锁越紧,深陷的眼窝周围,疲惫的纹路仿佛被无形的手狠狠揉搓过,瞬间加深。他本就苍白的脸色,此刻更是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灰败。唯有那只紧盯着谕旨的左眼,瞳孔深处翻涌起惊涛骇浪——震惊、凝重、忧虑,还有一丝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悲凉。
时间仿佛停滞。只有窗外秋风掠过树叶的沙沙声,和他自己沉重而缓慢的呼吸声。
终于,他放下了谕旨。那卷明黄的绫子,在他手中仿佛有千钧重。他抬起头,目光越过赵烈文,投向窗外那片象征着复苏的新绿田野,眼神却异常空洞,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千里之外山东曹州高楼寨的血色黄昏,看到了僧格林沁那怒目圆睁的头颅,看到了北方平原上,那支斩杀了大清柱石后、正裹挟着滔天凶焰扑向帝国心脏的捻军铁骑!
“惠甫……”曾国藩的声音响起,沙哑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巨大的疲惫和心力交瘁,“朝廷……命我北上。”
赵烈文心头剧震,虽已有所预感,但亲耳听到,仍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北上?剿捻?!”
“嗯。”曾国藩极其沉重地点了一下头,仿佛这个动作耗尽了力气。他拿起那份谕旨,递向赵烈文,手指的颤抖更加明显,“僧王殉国,捻匪张宗禹、赖文光等凶焰滔天,流窜于直、鲁、豫三省,逼近畿辅!京师震动!两宫震怒!谕旨严切……命我克日交卸两江督篆,以钦差大臣身份,节制直隶、山东、河南三省军务,督办剿捻事宜……刻不容缓!”
赵烈文飞快地扫视着谕旨上那字字千钧、充满焦灼与严厉措辞的命令,只觉得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力感涌上心头。他猛地抬头看向曾国藩,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涤帅!江宁!两江!刚刚……刚刚才有了一丝起色啊!垦荒方兴,流民未安,水利未通,赋税尚未厘清……您这一走,这休养生息之政,岂非……岂非前功尽弃?!朝廷……朝廷难道不知此间艰难吗?!”
“朝廷知道。”曾国藩缓缓闭上那只疲惫的左眼,声音低沉得如同叹息,“但朝廷……更知道僧王殁后,北方再无足以震慑群寇的柱石!更知道捻匪若破直隶,则京师危殆,天下震动!两害相权……江宁之复苏,只能……暂且搁置了。”他睁开眼,目光落在案头那份关于江宁织造局的条陈上,那上面他刚画下的红圈,此刻显得如此刺眼而讽刺。他苦心孤诣、殚精竭虑才在这片焦土上点燃的微弱星火,眼看就要被这来自北方的凛冽寒风吹灭。
“可是……您的身体!”赵烈文痛心疾首,指着曾国藩浮肿的眼袋和深陷的双颊,“眼疾沉重,夜不能寐,脾胃失调……如何经得起鞍马劳顿、军旅颠簸?此去剿捻,捻匪飘忽如风,远非据守坚城之发逆可比!旷日持久,凶险万分啊涤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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