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沉默了。他何尝不知自己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右眼近乎失明,仅凭左眼视物批阅公文已极为吃力,更遑论在颠簸的马背上观察瞬息万变的战场?夜夜的失眠和胃脘的隐痛,早已将这副躯壳掏空。北上剿捻,面对那支以“飘忽”闻名、刚刚全歼了僧格林沁最精锐蒙古铁骑的捻军,胜算几何?他心中并无十足把握。这很可能是一条……不归路。
签押房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秋风,依旧不知疲倦地拍打着窗棂,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良久,曾国藩缓缓站起身。他走到窗前,背对着赵烈文,望着后园那几株枝叶摇曳的老梅。他的背影依旧挺直,如同历经风霜的老竹,但那份挺直中,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与沉重。
“惠甫,”他的声音再次响起,已恢复了惯常的沉稳,但那份沉稳之下,是破釜沉舟的决绝,“个人之生死荣辱,一城一地之兴废得失……在社稷安危面前,皆不足论矣。”
他猛地转过身,那只独眼中,所有的挣扎、疲惫、悲凉都被一种近乎冷酷的坚毅所取代:“朝廷授命,国事维艰,此乃臣子本分!岂能因一己之身、一地之利而逡巡不前?江宁之事……”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案头堆积的卷宗,眼中闪过一丝深沉的痛惜,随即化为不容置疑的命令,“即刻行文江苏巡抚李鸿章!着其速速来江宁,准备接署两江总督印务!两江未完之垦荒、赈济、水利诸务,悉数移交于他!务必……务必延续此休养生息之策,不可使民心再失!”
“至于北上……” 曾国藩的目光投向北方,仿佛穿透了重重关山,“传令!调集我亲兵卫队!命驻扎安庆之刘松山老湘营,即刻整装待发!再……”他略一沉吟,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以我的名义,拟一道密信,飞递徐州李鸿章大营!淮军……长于野战,步卒火器精良,正合平原追剿捻匪之用。请他……务必抽调精锐,北上助剿!剿捻大业,非湘淮合力不可为!”
一连串的命令,清晰而急促地从他口中吐出。那个在江宁推行仁政、抚慰疮痍的曾总督瞬间隐去,取而代之的,是那个曾在安庆城头、在九江血战中,以铁腕和坚毅挽狂澜于既倒的湘军统帅!
“卑职……遵命!”赵烈文看着眼前这位须发花白、眼疾缠身,却瞬间挺立如松、目光如电的老人,胸中激荡,深深一揖到底。他知道,那个“夙夜匪懈,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无声之战尚未结束,一场更加凶险、更加残酷的千里征伐,已然压在了这具早已不堪重负的肩膀之上。
曾国藩不再多言,他走回公案后,重新铺开一张素白的奏疏纸。他提起笔,饱蘸浓墨,手腕沉稳,笔锋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奏疏的开头,是早已烂熟于心的格式:
“臣曾国藩跪奏,为恭谢天恩并沥陈下悃,仰祈圣鉴事:窃臣于同治五年九月初三日,准兵部火票递到军机大臣字寄,同治五年八月二十九日奉上谕……”
窗外,一阵疾风扫过,后园老梅一根枯朽的细枝,“咔嚓”一声,悄然折断,坠落在冰冷的石阶上。曾国藩握笔的手腕微微一震,一滴墨汁,无声地滴落在奏疏的空白处,迅速洇开一团浓重的、化不开的阴影。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沉凝,继续落笔:
“伏念臣……质本庸愚……荷蒙……圣恩高厚……虽肝脑涂地,不足云报……惟是……臣……衰病侵寻……目疾日深……右目几废……左目亦复昏蒙……深惧……陨越贻羞……”
字字恳切,句句沉重,如同浸透了江宁初秋的寒露,也浸透了一位老臣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悲怆与孤忠。那滴墨痕,在素白的奏疏上,无声地蔓延着,仿佛预示着他即将踏上的、布满荆棘与血火的北征之路。
九月,运河之上。秋风已带肃杀之气,卷起浑浊的浪涛,拍打着沉重的漕船舷板。一艘悬挂着“钦差大臣曾”杏黄旗的官船,在数艘护卫战船的簇拥下,正破开铅灰色的水面,缓缓北上。船头甲板上,曾国藩裹着一件半旧的玄狐斗篷,抵御着河面的寒意。
他身形清癯,面色在秋阳下更显灰败,右眼几乎完全闭合,仅靠左眼凝视着两岸急速倒退的景致。
运河两岸,昔日繁忙的码头市镇,如今大多凋敝,断壁残垣间偶有炊烟升起,也显得有气无力。战争的阴霾,如同这深秋的浓雾,依旧沉沉地压在北方大地上。
船舱内,临时充作签押房的舱室四壁挂满了巨大的舆图。图前,曾国藩正与几位核心幕僚及随行将领议事。摇曳的灯火映照着他深刻的法令纹和因眼疾而显得格外疲惫、却又强自凝聚着锐利光芒的眼神。他不得不将舆图凑得很近,几乎是伏在图上,才能勉强看清那些细密的标注。
“捻匪之长,在飘忽如风,聚散无形。僧王前车之鉴,正在于穷追不舍,反为其所乘,疲师于野,终遭覆败。”曾国藩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带着一种洞悉敌情的冷峻。他的手指缓缓划过舆图上纵横交错的蓝色水道——黄河、运河、沙河、贾鲁河……最终重重落在几处关键的节点上。“故我军北上,首在制其流窜!以静制动,以逸待劳!”
他猛地转身,目光扫过肃立的刘松山(老湘营统领)、潘鼎新(淮军将领,已奉命前来听调)等人:
“刘军门!”
“末将在!”刘松山抱拳躬身,这位湘军宿将,面色黝黑,眼神沉毅。
“着你部老湘营精锐,即刻分兵进驻周家口(豫东重镇,捻军曾破之)、济宁(鲁西南枢纽)!依托城池,深沟高垒,广储粮秣军械!此二处,乃锁钥之地,务必经营成铁桶一般!捻匪若来,凭坚城挫其锋锐;若不来,则扼其咽喉,断其流窜通道!”
“末将遵令!定不负大帅重托!”刘松山声音洪亮,透着湘军特有的悍勇与坚韧。
“潘军门!”曾国藩目光转向潘鼎新。
“标下在!”潘鼎新肃立应声,淮军将领的干练气质显露无遗。
“淮军长于野战,火器精良。着你部精选马步劲旅,分驻运河沿线之徐州、清江浦(今淮安)!严密巡查河道,扼守各处渡口、桥梁!捻匪若欲东窜苏北,或南渡运河,务必将其阻于西岸!以水为障,压缩其活动空间!” 曾国藩的手指在运河这条蓝色长龙上重重敲击,意图明显——将捻军主力限制在运河以西的鲁西南、豫东平原。
“标下明白!定保运河防线无虞!”潘鼎新沉声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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