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变？”李魁猛地打断他，眼神如刀锋般刺向王县丞，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湘军特有的杀气，“王大人！是捻匪杀人放火可怕，还是冻饿可怕？是民变可怕，还是让捻匪得了粮草兵源、破了圩寨、屠戮全境可怕？！曾大帅说了，此乃断腕求生！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凡有阻挠新政、办事不力者，无论官绅，军法从事！”最后四个字，他咬得极重，如同重锤砸在众人心上。
张老太爷一个激灵，连忙起身拱手：“李大人息怒！息怒！老朽……老朽明白！张寨圩定当全力配合！即刻就组织人手，清理房舍，接纳流民！编册之事，也由老朽亲自督促保甲，绝不敢懈怠！” 他知道，在这位杀气腾腾的湘军哨官面前，在钦差大臣的铁腕政策下，任何犹豫和抱怨都是自寻死路。
冰冷的政令，迅速转化为冷酷的行动。
蒙城县衙，户房书吏值房。
油灯昏暗，烟雾缭绕。几个穿着油腻长衫的书吏正伏在案头，对着厚厚的黄册奋笔疾书。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烟草和墨汁的味道。
“张庄，张老三，年四十二，务农……家中次子张狗儿，同治三年被捻子裹走未归……啧，这个……”一个刀条脸的书吏停下笔，抬眼看向旁边一个尖嘴猴腮的同僚，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老孙，你看这……算不算‘与捻匪有瓜葛’？入良册还是莠册？”
那尖嘴猴腮的孙书吏嘬着牙花子，嘿嘿一笑：“王头儿，这不明摆着嘛？儿子都跟了捻子，谁知道他是不是暗通款曲？再说了，张老三家那几亩河滩地，可是肥得很呐……”他意味深长地拖长了语调。
刀条脸王书吏心领神会，提笔就在张老三名字后面画了个圈，标注“莠”。他压低声音：“回头让张家老大送五两银子来，就说咱哥几个费心替他爹‘疏通’过了，勉强保住个‘待查’，暂时不入莠册，但腰牌是别想了，出入圩寨得格外‘关照’……”两人相视，发出心照不宣的阴笑。在他们笔下，一本本承载着生杀予夺权力的“良莠册”，就这样在油灯和私欲的阴影下被制造出来，无数家庭的命运被随意改写。
张寨圩外。
寒风呼啸，卷起地上的雪沫。一队穿着破旧棉袄、背着简单家当的村民，在几个持着木棍、面色凶狠的圩丁驱赶下，如同牲口般踉跄前行。他们是从附近散居小村被强行驱赶出来的。一个瘦弱的妇人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婴儿冻得小脸青紫，发出微弱的啼哭。妇人哀求着：“官爷……行行好，让孩子进圩子避避风吧……他快冻死了……” 领头的圩丁不耐烦地一棍子戳在地上：“滚远点！你们村李麻子家小子跟捻子跑了！谁知道你们是不是一伙的！上头有令，没有‘良民’腰牌，一律不准进寨！再啰嗦，以通匪论处！” 妇人绝望地哭喊着，被同伴强行拉走，蜷缩在冰冷的圩墙根下。圩墙上，巡逻的乡勇抱着长矛，冷漠地看着墙下的惨状。圩寨之内，是相对的安全和有限的温暖；圩寨之外，是刺骨的寒风和随时可能降临的捻军刀锋或官府的“莠民”铁拳。
涡河畔一处隐蔽的河汊芦苇荡。
几匹战马被拴在枯黄的芦苇深处，不安地打着响鼻。张宗禹裹着一件半旧的羊皮袄，蹲在篝火旁，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一个探马正低声急促地禀报：
“……禹帅！曾剃头这招太毒了！各圩寨都成了铁刺猬，有寨墙，有乡勇，还有火铳！散居的村子全空了，人赶进圩寨，粮食藏进地窖！咱们的人想摸进去找点吃的、探听点消息，比登天还难！圩寨门口查得死严，没有那劳什子‘良民腰牌’，根本进不去！派出去的探子，好几个被圩丁当‘莠民’抓了，直接送交官府砍了头！咱们……咱们在皖北，快成了睁眼瞎、没脚蟹了！”
另一个头领恨恨地一拳砸在地上：“妈的！曾剃头这是要把咱们困死、饿死！圩寨打不动，没粮吃，没人投奔，连个歇脚的地方都快没了！”
张宗禹盯着跳跃的火苗，火光映着他眼中燃烧的怒火和一丝深沉的忧虑。他抓起一把冰冷的泥土，在手中狠狠攥紧，又任由其从指缝间流泻而下。他赖以生存的根基——熟悉的地形、流动的空间、乡野的补给、潜在的人源，正在曾国藩这冷酷的“查圩”罗网下，被一点点抽空、切断。他仿佛看到无数双冷漠或恐惧的眼睛，在那些高耸的圩墙后注视着他，将他视为带来灾祸的瘟神，避之唯恐不及。一股前所未有的孤立感，如同这冬夜的寒气，悄然渗入骨髓。
徐州钦差行辕，签押房。
炭火盆驱散了深冬的寒意，却驱不散曾国藩眉宇间的沉重。他右眼依旧敷着药，仅靠视力严重衰退的左眼，吃力地审阅着来自皖北各府县的禀报。赵烈文侍立一旁，低声念着重点：
“……蒙城、亳州、宿州等地，圩寨修葺加固已毕，流民多已迁入，圩内编练乡勇数万，颇有声势……”
“……各州县‘良莠册’编订已过大半，查获形迹可疑、或与捻匪有勾连嫌疑者数百人，其中顽固通匪者已明正典刑，余者羁押待审，地方刁风为之一肃……”
“……清野坚壁颇见成效，据报捻匪张宗禹部在亳州以西活动，因无法获得补给，人马困顿，小股游骑数次试图袭扰圩寨，均被乡勇击退，未能得逞……”
“……唯查圩清野，致流离冻馁者甚众，地方官虽设粥厂赈济，然杯水车薪，民怨时有沸腾……另，编册过程中，胥吏借机勒索、徇私枉法之事，亦时有发生……”
“嗯……”曾国藩放下文报，疲惫地揉了揉剧痛的太阳穴。禀报中的“成效”是冰冷的数字和战略上的有利态势，而“民怨”、“枉法”则是无法忽视的血泪和隐患。他端起案头温热的药碗，一饮而尽，苦涩的药汁让他混沌的头脑稍感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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