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六年十月(1867年10月),苏北赣榆县境,寒风已带着凛冽的肃杀之气。旷野之上,东捻军鲁王任化邦率领的精锐骑兵,裹挟着滚滚烟尘,如一股狂暴的黑色洪流,试图冲破淮军刘铭传部的重重围堵。任化邦勇冠三军,是捻军中最令清军胆寒的悍将,其麾下骑兵来去如风,剽悍绝伦。
刘铭传亲临前线督战,他深知任化邦是捻军灵魂,此獠不除,东捻难平。淮军以密集的步队结阵,长矛如林,配合着新式洋枪的猛烈火力,构筑起一道道血肉防线。抬枪队被刘铭传布置在关键隘口,这种威力巨大的火器每一次齐射,都能在汹涌的捻军马队中撕开一片恐怖的血肉豁口。硝烟弥漫,杀声震天,战况异常惨烈。
任化邦身披重甲,手持长柄大刀,亲率亲兵卫队反复冲阵,其勇猛无匹,数次几乎冲破淮军阵脚。他胯下那匹神骏的“黑骐”战马更是引人注目,任化邦骑术精湛,人马合一,在战场上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极大地鼓舞着捻军士气。
刘铭传在望远镜中死死盯住任化邦的身影,眉头紧锁。他意识到,正面硬撼伤亡太大,且难以锁定这员骁将。一个大胆而冷酷的计划在他脑中迅速形成。他唤来亲信部将,指着远处那匹醒目的黑马,厉声下令:“传令各营神枪手!不惜代价,集中火力,给我射那匹黑马!马倒,任化邦必危!” 擒贼先擒王,射人先射马——刘铭传选择了最直接也最有效的斩首战术。
命令迅速传达。淮军阵中,最精锐的洋枪射手被集中起来,屏息凝神,将准星牢牢套住了那匹在战场上纵横驰骋的黑色闪电。当任化邦又一次咆哮着策动“黑骐”,试图撕裂淮军侧翼时,一片精准而致命的弹雨骤然泼洒过去!
“噗!噗!噗!”数颗子弹同时命中目标!悲鸣声中,那匹神骏的“黑骐”前蹄一软,轰然栽倒在地,将背上的主人狠狠甩出!这一变故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勇猛如任化邦,也猝不及防,重重摔落尘埃。
战场瞬间为之一滞!捻军将士目睹心中战神落马,无不骇然失色,惊呼“鲁王落马!”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捻军阵中蔓延。
就在这致命的混乱时刻,一个关键人物登场了——捻军叛徒、原小头目潘贵升!此人早已被刘铭传重金收买,潜伏在任化邦军中,只待时机。他深知这是千载难逢的投名状机会!潘贵升如同闻到血腥的鬣狗,第一个反应过来,嚎叫着扑向倒地的任化邦。
任化邦挣扎欲起,但坠马的重创和突如其来的袭击让他动作迟滞。潘贵升狰狞的面孔已近在咫尺,手中利刃寒光一闪!
“噗嗤!”利刃狠狠刺入!一代枭雄任化邦(任化邦),这位令清廷闻风丧胆的东捻鲁王,未及再展神威,竟就此毙命于叛徒的偷袭之下,血染赣榆荒原!
主将猝然阵亡,对捻军的打击是毁灭性的。原本如臂使指的骑兵洪流瞬间溃散,兵无战心,将无斗志。刘铭传岂会放过如此良机?他手中令旗猛挥,厉声高喝:“任逆伏诛!全军突击!杀!” 蓄势待发的淮军各部,如同开闸的洪水,以排山倒海之势向陷入混乱的捻军发起了总攻。赣榆之战,终以淮军大胜、捻军主力遭受重创而告终。
捷报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飞传江宁两江总督衙门。当幕僚将这份详述赣榆之战经过、重点标明“阵斩巨酋任逆化邦”的捷报呈至曾国藩案头时,他正批阅着一份关于漕运的公文。
书房内炭火温暖,檀香袅袅,气氛宁静。曾国藩放下朱笔,接过捷报,展开细读。他读得很慢,目光在“刘铭传督军力战”、“集火射倒任逆坐骑”、“叛卒潘贵升乘机刺毙任逆”、“捻众大溃”等字句上反复停留。
良久,他缓缓合上捷报,置于案头。
脸上没有预想中的欣喜,也没有对门生建功的欣慰,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凝固的平静。他背靠太师椅,目光投向窗外庭院中几株在寒风中挺立的古柏,沉默不语。
侍立一旁的幕僚赵烈文小心观察着大帅的神情,试探着开口:“部堂大人,刘省三(刘铭传字)此战,斩杀任化邦,实乃剿捻以来未有之大捷!东捻去此巨酋,如失魂魄,平定当指日可待。淮军又立下不世之功了。”
“功,自然是功。”曾国藩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缓,听不出太多波澜,“任化邦,人中之虎,捻中魁首。其勇悍善战,世所罕匹。此人一死,东捻确如断脊之蛇,覆灭不远。” 他承认了刘铭传此战的关键性胜利和巨大价值。
然而,他话锋一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峭:“只是,此功成色如何?” 他重新拿起捷报,手指轻轻点在那几个刺目的字眼上,“射马、叛卒行刺…此非堂堂正正之阵斩,乃行险侥幸之奇功。”
赵烈文心中了然。大帅这是对淮军,尤其是刘铭传在尹隆河战役中构陷鲍超、导致霆军被散的旧怨未消,更深感李鸿章手段过于功利,缺乏光明磊落。
“李少荃驭下,求胜之心切,可谓无所不用其极。”曾国藩的声音依旧平静,但每一个字都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重金收买,行反间之计,驱叛徒弑主以求功,此乃古之刺客行径,非王师堂堂正正之道。虽收奇效,终非正途,恐开后世邀功者效尤之恶例。” 他对这种依赖阴谋诡计、不择手段获取胜利的方式,表达了深刻的不屑和忧虑。
他站起身,踱步到窗前,望着阴沉的天空,背影显得格外凝重:“刘铭传,勇则勇矣,然性情刚愎,睚眦必报。尹隆河之事,其过在先,反诬春霆(鲍超),致忠勇蒙冤,劲旅星散。今虽阵斩任化邦,立此大功,朝廷必有重赏,淮系之势更炽。然观其行事,锋芒过露,手段酷烈,非国家长远之福。”
他转过身,目光如古井深潭,看向赵烈文:“烈文,你且记住。为将者,功勋固然重要,然心术不正,纵有盖世奇功,亦难掩其私德之亏,难逃后世史笔如刀!春霆之冤屈,霆军之消散,非一纸捷报所能抹杀。”
他走回书案,提笔蘸墨,在另一份关于地方善后的公文上批阅,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沉稳,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苍凉与洞悉:“赣榆之捷,于朝廷自是佳音,于剿捻大局亦是关键一役。然于我辈,不过徒增淮系跋扈之气焰,更显庙堂制衡之无力罢了。且看吧,任化邦虽亡,捻乱未平,李少荃与刘省三前路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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